花清澪怔怔然地抬起眼,一直握在手中的春.册啪地一声掉落。他顾不得藏在书页里的谢灵欢,只四处打量这座仙宫。从漫卷的银雪色鲛绡,到碧纱窗前的铜镜,再到他自家穿着的这一袭雪色云锦长衣。大殿穹顶之下,越过奏乐的伎子,有仰望不可及的第三十二重历历星辰。光芒耀耀,在他随着朝戈入殿时,星光曾流泻于殿堂内每一处角落。
万年前,他高居第三十二重天,贵为仙帝。这一切的一切,每个玲珑细节,谢灵欢都曾替他点滴还原。
他忘了的,原来谢灵欢一直都记得。谢灵欢替他记着这一切,不动声色地、细致入微地,为他费尽了玲珑心思。
……谢景渊。
花清澪闭了闭眼,内心陡然间觉得倦怠。
【……哥哥,我不在意你同谁好过,只要你以后只同我好就行。】
【这座殿是我亲手为你打造的,叫做永无殿。】
【花仙尊,你我本该是道侣。】
【殿名永无,从此后,你便无生无死。】
谢灵欢说过的话一字一句袭入脑海,伴随识海内阵阵潮汐声,汹涌地卷起潮头,沿途攻城略地。
轰隆一声,花清澪清晰地听见城墙坍塌,竖立于汹涌浪潮前的堤坝全部于瞬间土崩瓦解。
他就这样后知后觉地,于静室内,当着一众螟蛉义子的面,突然间被谢灵欢击中心脏——溃不成军。
“义父……”
“义父你怎么了?”
耳边人语声嘈杂纷繁,谁都在唤他。可是花清澪却听不见也看不见了,指尖不断地痉挛,几乎控制不住地窒息。
被他掉在地上的春.册动了动,像是静室内突然起了一阵微风。书页哗啦啦地响,翻开的书页里藏着谢灵欢。
无数个细小的谢灵欢,睁着芝麻粒大小的黑润眼眸,促狭地、欢快地、下流地压住身下同样细小的“花清澪”,折叠出一百零八种姿态,笑得璀璨夺目。
花清澪视线往下,落在书页里一幕幕活.色.生.香。艳美唇角微勾,也笑了。
他笑得分外温柔,直到眼底微微地有了湿意。
“义父,你、你哭了?!”
耳内传来兕炸雷般的咆哮。
花清澪缓慢地转过脸,就像是在透过万年时光,一点点地重新打量这个他当年收入座下的长子。“……嗯?”
“义、义父,你……你眼睛湿了。”兕抬起粗黑手指,在自家眼角处比划了一下,随后不安地嘟囔道:“但是不该啊!义父你不是向来自诩七情淡漠吗?难道、难道是这室内风水不对,您……您眼睛流汗了?”
花清澪抬起不断痉挛的苍白手指,轻轻抹掉眼尾泪水,端详了一眼指腹上那滴浑圆剔透的泪。“嗯,是眼泪呵。”
他将手指上的泪递入唇边,咂摸了一口滋味,桃花眼尾微弯,笑得温柔。“是甜的。”
“义……义父?!”
兕瞠目结舌。
花清澪突然间神情一窒,下.腹坠胀如石,冷汗涔涔地从鬓角冒出来。额头美人尖下都是细汗。汗滴在指尖,混杂了甜蜜异香的泪。
【清儿,你的眼泪我尝过,确有异香。】
……但是不应该啊!他元灵无根花,不该有这样蜜一般的香。
爬在花清澪额头的冷汗又翻作滴落在锅面的沸油,嗤啦嗤啦,滚烫地燎烧他每寸玉石般的皎皎肌肤。
花清澪快速把指尖捏紧,藏入袖底。可任凭他将掌心掐入肌理,坠胀的小腹依然疼痛莫名,从后腰传来冰凉凉又麻酥酥的异样触觉。仿佛有人正在拥着他,不怀好意地以手指撩拨他,令他坐立难安。
他踉跄地晃了一步,从紧咬的牙关逃逸出一丝极轻微的“唔……”。
“义父,义父你且宽恕我!”朝风惨白着脸,膝行至花清澪身前,双手突然抱住花清澪的腿,口中哀哀不休。
花清澪自顾不暇,只拼命咬紧牙关,冷汗不断滴落。
朝风扬起脸,不动声色地转头,与另一边同样跪地的朝戈使了个眼神。朝戈突然间也膝行至花清澪身边,往前一扑,紧紧抱住花清澪金边雪底靴。
“……放开!”花清澪强行控住呼吸,撩起眼皮,从眼皮上滚下汗珠。“你们要做什么?”
兕也大声嚷嚷。“都起来!你们做错了事,抱住义父作甚!”
“做错了事?”朝风唇边挂着一抹奇诡的笑。“义父此刻是不是心跳如擂鼓?有没有觉得,特别想要与谁交.欢?”
他说的这样赤.裸,花清澪顿时彻底明白了。他捏紧指尖,艰难地道:“朝风,是你故意设局?”
朝风双臂攀住花清澪膝头,缓缓地站起身,轻掸战袍。“义父这句问错了。你应该问,这个局,永无宫内到底还有谁没参与。”
花清澪惊惧地睁大眼。
第59章 血娑婆八
“老二、老四,你们到底什么意思?”兕拔出了腰间一对雪铁刀,警觉地瞪大圆环眼,头顶犀牛角竖立。
朝风轻蔑地转头看了他一眼,鲜红额带下眉目含霜。“永无宫仙帝座下二十义子,唯一不知情的,大概只剩下你了——兕。”
朝戈也缓缓地站起身,趁着起身的功夫,从靴筒内摸出一对青铜钩。他持钩在手,低着头,没敢看花清澪的眼睛,也没开口否认朝风的话。
元灵血蜘蛛的朝戈,天生妖物,除了擅战以外,原本也是个常年摇着洒金折扇的俊美公子。
可今日朝戈却异常沉默。
在紧张对峙中,花清澪有一瞬间觉得荒唐。这殿内的三人以及这座永无宫,原本是他最重要的,可如今,他忽然发觉失去这些并不可惜。
他下意识寻找掉落在地的春.册。那册子里,须还藏着他的景渊。
“大哥,我今日且再最后唤你一声大哥。”朝风笑容可掬,原本苍白的脸也渐渐恢复了血色,满是胜券在握。“义父所居共三重殿,你就没发现,我等今日一路走来,在第三重殿轮值的螭吻一直没现身?”
“螭吻也叛了不成?”兕大瞪着圆眼,顿了顿,自家先否定了。“不对,他必定不曾叛!”
“他是不肯,”朝风轻轻地笑了一声。“所以老八将他杀了。”
“你、你们……”兕大声抽了口凉气,握住一双雪铁刀,怒吼道:“你们这些叛徒!今日就将尸首留下!”
兕冲向朝风,朝戈却抢先迎战。呛啷一声,雪铁刀砍在青铜钩上,两人立刻厮斗在一处。
兵器相击声传来,花清澪撩起眼皮,皱眉望向斗在一起的朝戈与兕。当初,在真实的万年前入魔这日,他并不曾亲眼见到这一幕,更不曾亲耳听见朝风承认了背叛。崖涘借由织梦术所送他的溯回,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幻?
“义父你是不是想不通?”朝风扭头看向他,闲闲地笑了一声。“你不知道我们为什么都叛了,是不是?”
“嗯,为何?”
“很简单啊,”朝风欣欣然地答他,似乎很高兴他能顺着话头问下去。“义父你呢非得择极情道,极情道限定终生只能择一个道侣,一旦更换人选或是背弃诺言,便会身死道消。可不幸我朝风遇见的那条龙,是条没出息的野龙,成日家只晓得催促我与他这样那样。他欲望又那样强,我早就忍他不得了!”
道侣间最私密无间的事,朝风说得却异常坦然。他笑得眉眼微弯,唇边勾起无限缱绻。“义父,你我元灵都是花,欲望天生淡薄。可那条野龙纠缠不休,我不想与他好了,我想要换个道侣,可义父你限定的道却不让。”
花清澪觉得可笑,但他笑不出来,冷汗迷了眼。他哑声道:“就为了这个?”
“可不就是为了这个!”朝风拍手笑了。“义父你不懂,因为你还没尝过那事儿的滋味。那事儿……辛苦的很呢!”
花清澪呵了一声。
那事儿辛苦?谢灵欢抱着他这仙洞内偷尝极乐时,满口赞他的蜜极香。就连被谢灵欢吻过的肌肤,都燎起火星子,娇艳如同凡间万顷桃花开。
“你说那事儿辛苦,”花清澪对上朝风洋洋得意的眼,忍不住讥讽地冷笑道:“不过因为你遇见的道侣,不行。”
朝风睁大眼,诧异至极。“咦,义父你居然晓得滋味?”
朝风再次上下打量花清澪,见他已被冷汗打湿了雪白云锦长衣,又皱眉道:“莫不是这药引子出了岔子?这相思蛊,可非得是元阳未泄的才成。”
“朝戈!”朝风转头喊正与兕缠斗的血蜘蛛朝戈。“寿宴那日,你藏于娑婆酿杯底的卵,没什么问题吧?”
朝戈一直被兕压着打,闻言一个分神,右边肩头立刻被雪铁刀砍伤,撕裂了一长条血口。他捂着伤口跳出战场,仓促地道:“那是我的幼蛛卵,不曾出差错。”
一环接一环,居然早在他万岁寿辰那日,这杀局就已经启动了。
花清澪眼底冰凉,身上也冰凉。耳内仍嘈杂传来朝风得意的笑声。
“是了,那就没差了!”朝风拍手笑得欢快。“血蜘蛛最有灵性,若是义父你当真早已失去元阳,寿宴那日应当就有血蛛幼崽回来与朝戈报信。”
兕持着一对雪铁刀,忿忿地对朝戈吼道:“老二是为了要换个狗屁道侣。那你呢,老四你又为了什么背叛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