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有人敲门。
花清澪就像做了贼似的,瞬间慌乱,忙不迭整理好鬓角与衣襟,咳嗽了两声。“进来!”
从静室外传来兕、朝风与朝戈异口同声的问安声。
“兕(朝风、朝戈)给义父请安!”
万年没听见这句,又是当着谢灵欢的面,花清澪莫名觉得别扭。他下意识扭头看了眼铜镜。
铜镜内的人影却与他动作一致。看起来似乎谢灵欢再次消失了,铜镜就只是铜镜。
花清澪内心一阵失落。
“义父今日可悟到什么不曾?”朝风已经笑嘻嘻地走进来了,朝他拱手施礼。
兕一马当先地走入静室内,见朝风施礼,立刻也拱手。“义父,朝云不见了,我们从他身上还寻得了一样蹊跷物事。”
兕从怀里掏出那本散发出扑鼻异香的春.册,递给花清澪。
花清澪心里头惦记着谢灵欢,接过书册漫不经心地翻了翻。确实都是男子苟.合,共计一百零八式,没什么稀罕的。在魔狱里头他见过更多,各个活.色.生.香,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演过。
花清澪视线飘了飘,正打算合上书页,突然间其中一个人物动了下。他一惊,仔细看去,果然其中一个倒挂金钩的小人儿正探出舌尖,吻了身下那人不可描述的地方。
蹭!花清澪脸热了。
那个倒挂金钩的小人儿却转过脸,促狭地冲他眨了眨眼,芝麻粒大的黑眼珠子,眉目分明是谢灵欢化名江南盐商景渊时的模样!
书册握在手中,就像是握住了一大块被热火烧红了的炭。花清澪忍不住指尖簌簌发抖。
一旁侍立的三个义子却都以为他是被气的。
朝戈低下头,沉痛地道:“义父,这册子里头委实不堪!要不是事涉蹊跷,真不该拿来污义父的眼睛。”
……是不堪。
书页里头那个倒挂金钩的谢灵欢灵巧地俯冲入体。被谢灵欢压住的那个扬起尖尖下颌,脖颈白皙纤柔,五官姣好如童女,可不正是他花清澪!
花清澪啪地一声合上书页,呼吸促急。他等脸颊没那样烫了,垂下眼眸,假装淡定道:“卑劣!”
“对,是卑劣。”兕大声嚷嚷道:“咱这可是仙宫!多么清静的所在。朝云这厮不晓得着了什么魔相,居然敢偷偷地修习这个!”
花清澪耳根子越发烫,他咳嗽两声,拳头抵在唇边,蹙起两道入鬓长眉。“咳咳,这册子……”
“义父素来最爱清静,怕是受不了这册子的气味。”朝风苦笑着道:“这香味是相思毒。下界有一种修魔人,特地碾碎了七情,将刻骨相思镂刻入骨髓后,拆碎了骨,炼化成魔气藏穴处。这气味,分明是已经炼成魔穴了。”
花清澪悚然一惊,抵在唇边的拳头慢慢放下,脸色也变了。“碾碎七情?碎骨藏魔穴?”
“这种腌臜法子,本不该说与义父听。”朝风脸色踟躇,似乎十分难以启齿。“弟子那位道侣……涉猎甚多。这法子,是他在下界修炼时听来的。”
朝风元灵也是花草,他入花清澪座下前,与南天门外一柱华表上盘着的野龙生了情愫。虽说尚不曾正式拜天地结契,但彼此情意甚笃,早已以道侣相称。
花清澪转眼看向朝风。
有许多细节,他都已经在漫长岁月里遗忘了。比如,朝风已是有道侣的了。再比如,朝风的元灵……也能分.泌花蜜。
花清澪想起在万年后被他用无根花藤蔓缠住审问的鱼妖朝云,想起朝云体内那诡异的馥郁花蜜,指尖藏入袖底,垂眸不动声色地问道:“说起来,为父一直欠着你俩一桩婚契没签。朝风,近日你那位道侣,可曾再催办?”
“……倒的确催过几回。”朝风显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脸色茫然,顿了顿,脸颊微有些红。“只是我已经回了他,说是待义父大成之日,再补办婚事不迟。”
朝风用了“补办”。
花清澪垂下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这是已经与那条野龙好过了,只是缺个礼,所以才说补办。当年他竟从不知道这件事!
万年前,他到底曾错过了多少细节?
“义父,咱不是说朝云的事吗?”兕顶着头顶的犀牛角,不耐地大声嚷嚷道:“怎地又扯到朝风?”
“你们都是我座下教养的义子,”花清澪撩起眼皮,轻描淡写地敷衍了过去。“自然都是要问的。”
花清澪顿了顿又道:“朝云素来不爱走动,这法子,他是从何处学来的?”
“就是这个才蹊跷。”朝风欲言又止,脸色依然煞白,白的几乎有些不正常。
花清澪疑心到朝风,便顺着先前在大殿内见过的景象,把蛛丝马迹在脑海里捋了一遍。
他疑心起朝风那个道侣。
“朝云即将化龙,倘或他化龙成功,也会于南天门华表上盘着。他近些时日,有无到南天门去过?”
“义父!”朝风嘶声道:“您莫不是疑心……”
花清澪定定地望着朝风那张煞白的脸,挑了挑眉,话语里透出无尽凉薄。“你也疑心,不是吗?”
噗通一声!
朝风竟然撩起衣袍,直挺挺地跪下了。鲜红额带下,俊美眉目满是惨然。“回义父,自从三百年前身上出现金青双色龙鳞后,朝云不止一次去过南天门。”
他俩说的隐晦,兕与朝戈面面相觑,见朝风竟然跪下了,更加茫然。
花清澪掠过兕与朝戈,微微俯身,轻声地对朝风道:“华表上的龙,原本是有个定数的。朝云化龙,便意味着南天门外需要多立一处华表。可如今无情道与极情道相争,修无情道的神尊怕不会愿意再替我极情道修多行方便,所以……你那位道侣,怕失去自家地位,存心诱朝云堕魔,是也不是?”
“义父!”朝风喉咙口呜咽了一声。
花清澪继续迫问道:“这事儿,他必定曾经与你提过,所以今儿个一拿到这本册子,你立刻就想明白了,是也不是?”
朝风张了张口,满眼惊惧。
“是了,原来如此。”花清澪站直了身子,垂下眼,满心疲惫。
他曾想了万年也没能想明白的死局,原来早在当初就已经埋下了祸端。只是他不曾留意。
他总是自视甚高,忽略了身边最亲的那些人。朝云如是,朝风如是,就连……他目光转到朝戈身上,想起在窥尘镜中曾经见到朝戈折扇上递来一杯娑婆酿。那杯碧青色的娑婆酿,也曾满布异香。
“朝戈,”花清澪淡淡地问他。“你元身是只血蛛,介于妖鬼之间,修极情原本便比我等都更为艰难。所以,你也想到了,入魔更快,是不是?”
“没有,我没有。”朝戈起先一怔,随后神色慌乱,连连摆手道:“义父说的,朝戈听都没听过,更别提想了!”
“当真?”
噗通一声,朝戈也撩起黑衣跪下了。“义父,我当真没有!义父待朝戈恩同再造,朝戈不敢屈负深恩!”
兕木呆呆地望着跪地不起的朝风与朝戈,结结巴巴地道:“义、义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弟与四弟怎地都跪了?”
在当众场合,兕极少唤他们为弟弟,都是老二老四这样胡乱喊着,明明是上古神兽,却总要学下界那些妖灵的江湖痞气。潜意识里,兕不愿意承认,这是因为他以为混不吝才是大哥应该有的样子。
兕一直疼这十九个弟弟,可惜他不会表达。
再后来,他也没机会表达了。
花清澪目露悲悯,自嘲地笑了一声,走到兕身边,举起手中春.册轻敲他肩头。“朝兕,你跟随我最久,倘若有那一日,为父没能参破大道、反倒不幸陨落了……”
“不!不会的!不可能!”兕激烈地大声打断他,肩头抖了下,随即更加大声地扯着嗓子吼道:“义父你莫要开玩笑,兕不喜欢玩笑!”
“倘若我陨落,”花清澪径自说下去,神色淡淡。“到时你也不须守着这座仙宫。你能带走多少妖族,便带走多少,到得那日,你且护着他们一道去往下界逃生便是。”
“……义父!”兕大瞪着圆环眼,怔怔地掉下泪来。“你、你为何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
“生而为仙,即便摸不到天心、也不能参破神路,但命数之事,我侥幸还知道一些。”花清澪垂下眼眸,乌鸦羽般的睫毛遮断眼底复杂神色。“朝兕,记得我今日所嘱。”
“不!我不要!”兕猛地弹开他的手,激烈地嚷嚷道:“义父你近日来闭关太过辛苦,怕是恍惚了。我永无殿内一片祥和,就连两道相争事,都能躲就躲,从不主动与谁结仇怨。为何会到了举族逃亡的地步?”
花清澪指尖簌簌发抖,许久没有说话。
是了,他这座三十二重天的仙宫,原来名字就叫做永无宫。他所居住的地方,就叫做永无殿。连绵不绝的宫阙藏在白云深深处,有数千妖族伴他左右,座下童子侍女更是不计其数……他竟然忘了这些。
他竟然忘了。哪怕在地狱幽冥,谢灵欢牵着他的手,告诉他那座新造的殿叫做永无殿,他依然不曾有丝毫触动。
仙宫永无,冥殿永无……原本都是他的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