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
“嘶……!可恶!”
“他、他竟当真不着衣衫!”
花清澪立在众声纷纭内,扬起脸,尖尖下颌,笑声里透出无尽冰冷。“呵!众生!仙?魔?尔等又能奈我何?”
花清澪在大笑声中以痉挛的苍白手指轻点眼前一众陌生又熟悉的脸,每一张脸、每一双眼睛,每一个讥笑过他的仙君。
万年不见,不过尔尔。
花清澪以手指着他们,就像是万年前他们曾拿手指着他。他张口笑他们,不过是因为,万年前,他们也曾笑过他。
“花仙尊!你莫不是入魔了!”有仙君越众而出,一撩长袍,愤然道:“既然已经入魔,又做下玷污瑶池这等肮脏事,这悠悠碧落天,怕是容不下你这等腌臜魔物!”
“你说我入魔?”花清澪抬手擦掉唇角流下的血,凉凉地笑了一声。
“你……你……”那仙君用手指着他,突然间惊慌失措。“天魔!”
从花清澪额头美人尖下缓缓地现出了一支菱形簇箭。花清澪手中掂量着那条淡金色的龙筋,撩起眼皮,双眸赤色如血。他一步步走近瑶池边众仙,墨色长发飞扬,话语一声比一声森寒。
“我居三十二天为仙帝!神尊以下,尔等见我无不下拜,可今日尔等见到我时,无人替我着衣,无人问我是否有屈,无一个,肯听我说!”
“尔等偏听偏信,枉自为仙。”
“一万年,我为今日之冤屈,平白尝尽万年颠沛流离之苦。起因,不过是尔等无知!不过是,座下众妖灵叛道。我要这道有何用?我要这仙帝之尊,又有何用?”
“这天地不过是需要我挑动道争,既如此,倒不如……今日就由我亲手开启这一场杀戮。”
“诸天之下,皆是蝼蚁。”
他每说一个字,虚空中出现的红罗伞下血红细剑便刺中一枚精魂。惊呼声不绝于耳,无一人能抵抗这天地间最后一名古仙的倾力一击。
红罗伞,六十四骨,生出了六十四柄飞旋的细剑。血色细剑自行结成剑阵,护住花清澪一步步的湮灭之路。
瑶池畔,众仙尸首堆积的越来越多。
花清澪踏着尸山血海,一步步走入瑶池边那座奏乐声仍未断绝的仙宫。他依然赤着身,诸天仙君的血飞溅于他月华般皎皎的肌肤,风声不知何时停了。
他蓦然停下脚步,抬起头,鱼妖朝云的尸骸重重地迎面朝他砸下来。
巨鱼遮住了日光,大片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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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涘——!”
被强行从织梦术中扯出来的谢灵欢一脸怒容,咆哮着从血娑婆花中探出半个小身子,双臂大张,口中怒吼不已。
血渊深处,崖涘眉目低垂,看不出什么表情。
谢灵欢奋力双手一撑,跳出血娑婆沙华的花朵,寸许长的魂体飘荡于血渊上空,瞬息间凝聚成型。等他冲到崖涘面前时,已经又是个长身玉立的小少年。
“你为什么要扯我出来?”谢灵欢挥舞着拳头,恨不能一拳头挥到崖涘那张八风不动的脸上。“他须还在那里受罪!”
“花清澪于瑶池畔被撞破苟.合,是既定的线,不可逆。那是道争爆发的因,也是你与他二人分离万年的因。因果相缠,因因相续,你不能去动那个因。”崖涘顿了顿,又特地强调道:“哪怕你是神,也不能妄动因果线中的棋子。”
“因果,又是因果!”谢灵欢怒不可遏。“我为何不能扯断它?它本就是错的!”
“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崖涘笑得奇异,笑声渐渐地漫过忘川,扬起在虚空里。“天杀局是鸿钧老祖定下的,源头还在上古洪荒,谁也动不得。动了,此方小世界便会彻底灰飞烟灭,诸天凡尘,都会化作星砂。你,赌得起吗?”
谢灵欢沉默。三息后,他抿了抿唇,有些不高兴地对崖涘道:“差不多就到这里吧!你也赶紧拉他出来。织梦术再耽搁下去,他须受不得。”
“这就受不得了?”崖涘立在不断飞旋流转的雪白优昙中央,淡淡地道:“想要走成神路,受辱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环。”
“那是你以为!”谢灵欢怒道:“再说了,他若当真想要成神,我护着他便是,何必非得逼他一五一十地走这条冤枉路?”
“你看不得他受罪?”崖涘终于撩起眼皮,口吻越发淡漠。“到底是他受不得,还是你舍不得?”
谢灵欢负气扭头,忿忿地道:“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这两者,当然不同。”崖涘轻轻拨动指尖飞旋的雪色优昙,银雪一般飞白的长发无风自动。“阿渊,你我都是天生为神,或许不曾走过这样的成神路。但是凤凰儿于三十三天外黑海炼狱,所历穿心之苦,或许……你亦曾感同身受。”
当年道争是无情道赢了。极情道一败涂地,凤华帝尊被驱逐出凤宫。在对战中,崖涘一剑伤了他,下令命后辈小仙押送凤华到三十三天外的黑海炼狱。
天狱不比幽冥地狱,在天狱中,所有的苦都是此方天地所凝聚的极致。每一刻,都度日如年。
千年囚禁,万千条锁链穿心而过。
凤华帝君真身化凤,七彩羽翼垂落于湿重海水中,从神尊位跌落囚狱,黯淡无光。天狱中,只有黑色的海。永无止息地奔腾着,黑色海水拍岸,激荡起白色飞沫。
无休止的煎熬下,每一天,又像是凝滞了。
是度日如年,也是度年如日。
谢灵欢沉默许久,扭头,死死地盯着崖涘海水精魂凝聚的蓝眸。“那是因为你故意施为!”
“故意?”崖涘笑了一声,笑容轻快如微风掠过山崖。“原来你们一直这样看我的?但倘若不是我故意将道争提前,或许截至此刻,你与凤凰儿依然困锁于三十三天凤宫内,如何明心?又如何得道?”
谢灵欢盯着他眼睛,许久后,也笑了一声。“可惜帝尊至今仍深深恨着你。”
“哦?”崖涘漫不经心地走到断裂的忘川深处,走了十步后,却又回头冲谢灵欢道:“我倒一直希望你们能恨着我。”
迎着谢灵欢愤怒的讥笑,他又缓缓地道:“恨,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屁话!”
崖涘不以为意,笑着拨动指尖缭绕的优昙花花蕊,淡淡地道:“生而为神,七情不具、超脱六合之外。恨,是七情中最浓重的一笔。”
“那,求不得呢?”谢灵欢踏前几步,逼问到他眼皮子底下。“你对凤华的求而不得呢,也是七情的一种?”
崖涘海蓝色的瞳仁剧烈微缩,片刻后,他猛地垂下眼眸,背对着谢灵欢沉默。
“你迫的凤凰儿囚锁于黑海炼狱,你骗的清儿自剔仙骨不入轮回,这一切,若只是为了成神路……那么,你自己的情呢?”谢灵欢冷笑道:“崖涘,你的道是什么?你,果真无情?”
“天心不可测。”崖涘静静地答他。“阿渊,我只能说到这一步。凤凰儿要走,只须他自家想明白,随时抬脚就能走。我……不会再拦着他了。”
“瑶池的局……”
“瑶池那件事,”崖涘却漠然打断谢灵欢道:“方才用织梦术溯回时,你已经清晰见到了。所有的线索,就在事件本身里头藏着,以你的能耐,已经不再需要问我了。”
“以我的能耐?”谢灵欢不服气地挑眉。“你到底什么意思?”
崖涘却像是把所有的话都说尽了,只剩下无限萧索。“阿渊,你即凤华,可你却从不是凤华。凤凰儿……也不是他。”
谢灵欢怔了怔。
“凤华死了。”崖涘痴痴地笑了一声,背对着谢灵欢,雪色长发在忘川河底静默地飘荡。“阿渊,凤华……早就没了啊!”
“不死鸟永远不死。”谢灵欢忍不住皱眉。
“是,不死鸟永远不死。”崖涘肩背轻微地抖了一下,随后抬起脚,缓慢地往河川更深处走去。
遥遥地,崖涘的声音一句句传来。
“我知道你们都是他,也都不再是他。每一场生,都是独一无二的。死亡后,即便再从残骸里生出一只新的不死鸟,那也不再是原来那只了。没了,就是没了……这世间,再也没有凤华了呵!”
谢灵欢皱眉,瞅着崖涘雪色长发的背影,又特地多看了眼他裹在雪白优昙花丛中的模样,突然响亮地嗤笑了一声。“呵!唠唠叨叨,像个老头子!”
崖涘背影一僵。
“喂!”
崖涘没有回头,却也没再往前走。似乎在等着谢灵欢。
谢灵欢却又不说话了。
崖涘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忘川河底缓慢地恢复了流动,两座裂开的川面又再次汇聚,汩汩地漫过干涸的黑色河底,很快就淹没了崖涘的膝盖。
“喂!崖涘!”
这次崖涘不再理他了,身影在忘川河水中渐渐地变淡,像是个渐渐透明的影子,一阵狂风吹,便会即刻散去。
“崖涘!”
谢灵欢又喊了一声,随后大踏步往前。他走的急,崖涘消散的也快。在忘川河水淹没至崖涘腰部时,那个雪色身影已经淡如白烟。
谢灵欢边走边大喝了一声。“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