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欢生怕厌落这个缺心眼的,一回家就把他卖了。沉思片刻,还是觉得不放心。“你过来!”
他朝厌落招手。
厌落喜颠颠地倾身凑近。冷不丁一只鸟爪贴住他面皮,封了他眉心。
“行了,你回去吧!”
谢灵欢施完咒术,将有关自家身份及那份提亲书简的事儿一并从厌落记忆中抹除。抹除后,立刻就挥翅驱逐厌落走。
厌落不知所以,抬眼,忘了眼前这只妖鸟就是最最可怕的渊主大人,浓眉高挑,顿时又要发怒。
谢灵欢啾啾两声,麻溜儿地道:“洞主此前送来的恶灵共计一千两百,眼下都在这,如今完璧归赵,请洞主清点。”
厌落既记不起他为何会屈尊到一个低级衙役宅院来,更不知晓他为何会送了这么多血渊恶灵给个衙役,张着眼,发现自己居然还是跪着的。在这妖鸟面前,失了好大脸面!
厌落蹭地立起身,满面郁躁。
“这些恶鬼,请洞主一并带走!”谢灵欢偏还要催促他,细长鸟眼转了转,又啾啾两声。“恭送洞主!”
像模像样地,双翅合拢,人立着作了个揖。
厌落甩袖,愤愤然离了这该死的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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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清澪闭关的第一年冬,谢灵欢在宅院后埋了坛酒。泥封后,馥郁高粱香味仍袅袅扑鼻。
这酿酒的水是黄泉水,佐以忘川下七苦、彼岸花花蕊及轮回井边粱腴,天上地下,只此一家,再无分号。
他须让花清澪记得他。待大婚之日,便端上这批由渊狱特制、经他这位渊主大人亲手酿造的“澧泉”,摆上浩荡席面,宴请三界众生。
谢灵欢在第一年冬的时候,想得挺好。
然后在第二年冬、第三年冬、第九十八年冬……
谢灵欢望着早已被他掘地三尺的宅院,愤而振翅。不,三百年太久了,他等不得!
第12章 三途河
谢灵欢在上界时号青鸾仙将,但凡用点心的,都该猜到他元身是只鸟——青鸾鸟。但花清澪却从不关心!在下界北俱芦洲翠螺山捡到他,竟然不过问这鸟儿属何种类,见到他额头三支翠羽,也丝毫不以为意。
谢灵欢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宅院内埋了“澧酒”,但是何时能派上用场?他心里一点底都没。
自来心高气傲的渊主大人顿时不能忍。
伶俐脚爪轻抬,咒语弹入虚空,谢灵欢将这具化身内积聚的灵气悉数化作妖力,凭空制造出妖族渡劫化形的假象。
“啊——!”
谢灵欢振动翠羽,特地择了个花清澪能看到的角度,扑腾着翅膀哀嚎不休。宅院上空潮湿云息漩涡般滚动,裹住这只尺余高的“妖鸟”,云息内雷鸣电闪隐约可闻。
妖力波动,如网般向四面八方蔓延,终于惊动了花清澪。他自结界中睁开眼,蹙起两道青黛色长眉。玉雕般的指尖轻抬,点在灵力结界之眼,结界如水纹般悠悠地荡开。
咦,他随手捡回来的这只小鸟妖,居然好死不死地,赶在地府内化形?
地府内,须没有真正的雷劫。
花清澪不动声色地推门走出内舍,隔着一丈远,凝视正在院落里痛楚翻腾的小鸟妖。
似乎是听到脚步声,小鸟妖勉力抬起头,漆黑瞳仁内一片水润,鸣声越发哀凄。“美人,我怕是要死了。”
这句话,与上界碧落天当年那只鱼妖的呓语,不经意间重叠,刺痛了花清澪的噩梦。他冷笑着啐了一口。“死便死吧!你早日死了,也省得祸害为父!”
谢灵欢:……
他完全没料到,花清澪张口就做了他“父亲”。这是哪门子的路数?
谢灵欢赶紧翻滚到他脚边,朱红鸟喙一翕一张,吐出长串细而圆的血珠。“美人,美人……”
花清澪垂下眼,冷冷地注视脚边被血迹染污了翠羽的妖鸟,眸光中孕藏风暴。
有那么瞬间,谢灵欢分明窥见他眼眸变红,比血更红艳。
是天魔印。
谢灵欢心内咯噔一声,如同再次亲历三千年的那场红雪覆落,披满他肩头。细长鸟眸中的光彩黯淡下去,这次,他是真的有点伤心。“美人,你视我……当真毫无留恋?”
花清澪不答,完美如玉雕的手指扣诀不发,指尖微微地、不自然地蜷屈了一两下。
谢灵欢眼眸微转,突然间似哭似笑,伶仃脚爪枯枝般坠下。他放弃了挣扎。妖鸟身裹在云息电闪中,最后的哀鸣也渐转微弱,几不可闻。“美人,就算你当真待我无心,在下……也很欢喜。”
扣在指尖的噬魂诀到底没能念完。花清澪垂眸,静待那只妖鸟渡劫失败,云息滚落,颓然地降落于院落内。轰隆隆,平白地多了个坑。
妖鸟坠入深坑,血迹被地府内无处不在的冥气吸食干净。
花清澪垂在眼前的秾卷羽睫动了动,鼻息声若有若无,居然依稀有了些活气。他诧异地内观心魂,果然,在妖鸟渡劫失败后,自雷劫中孕育出的灵息便大半入了他体内。
哪怕不在人间,雷劫依然蕴含天地法则,于修行者是莫大的好处。
倒是他白得了便宜。
花清澪抬动脚步,走到窄而深的坑前,再次蹙眉。寻常修仙者遭遇雷劫时,当场落下的雷无一不威势赫赫,至少得劈得方圆百里无人烟。怎地这只小鸟妖渡劫的雷,不偏不倚,只堪堪地毁了他一个院子,连屋檐都未遭殃。
忒奇异,恰像是算计好了的。
花清澪沉吟,青衣内手臂暴涨,穿屋过舍,径自取过那柄红罗伞。伞尖轻挑,深达数十丈的坑壁噌噌噌肉眼可见地缩成寸许,一息后,那只小鸟妖便被勾在伞尖。
红罗伞轻巧地转了个旋儿。伞尖挂着的那只小鸟妖羽堕血污,一双细长眼儿微阖,早已没了呼吸。
“死了?”花清澪冷笑。“若是当真死了,正好,这坑就给你做穴吧!”
小鸟妖的脚爪立即动了动。
“呵,”花清澪意味不明地又笑了声,伞面轻旋,艳丽如彼岸花。“你在地府内渡劫,想死,也须死不透。如今你妖不妖,鬼不鬼,真是可怜!”
谢灵欢琢磨他这话里意思。
自从再遇后,他就总在猜花清澪的心。却怎么也猜不透。
当年那个瑶池畔一袭霞光华服容颜清艳的仙人怕是死了,只剩下如今这个魔气缭绕的……天魔。
谢灵欢没来由地,再次觉得伤心。
他这颗心自由自在地历了数万年,道争都不能令他有片刻犹疑,当日里他身为碧落天凤宫第一仙将,持明月剑、率凤宫诸军部厮杀六千余载,战袍染血,就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道争初启时,无情道帝尊崖涘一剑裂天地,惊动的三十三天云断,天地尽皆失色。
那年,帝尊崖涘灭天剑出鞘,斩落凤宫的金顶,百雀雕像齐齐震动,檐下铁片叮当乱成一片。有编钟落地,自中间裂开,分成八朵整齐的花瓣。众羽族在灭天剑寒光下只剩下一重重的虚影,虚虚地浮动于九十九座白玉桥中,徜徉在金色琉璃顶的凤宫前。
灭天剑挟雷霆万钧之势,一剑劈开白玉桥前排队列阵的千万羽族,连同谢灵欢在内,诸军部斑斓羽翼尽皆黯淡。
那时,他也不曾惧。
青鸾仙将谢灵欢昂首唱出那首后来被传诵了七千多年的战歌,慨然道,天下极情出吾辈,宁不快哉!
道争持续到第六个千年时,他灵力枯竭,战死于三十二天宫白玉阶外,可他亦不曾觉得苦。
道争不苦,陨落不苦,可是眼前这个若即若离猜不透的花清澪……令他觉得忧惧苦。
极情道者,莫不以情字入道,历经磨难流转,得一人,失一人。
得的那个人,是道侣;失去的,是他自己的心。
谢灵欢庆幸如今他并不是真身降临,否则以他眼下如此激烈的心绪波动,怕是会引动黄泉水震荡。水浪滔天,这场有关渊狱之主动心的笑话,非得闹上三十三天不可。
“美人,”谢灵欢气若游丝地开口,朱红色鸟喙坠着细密血珠。“那你会怜惜我吗?”
回答他的,依然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呵”。
透着无尽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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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清澪用红罗伞收了小鸟妖,便不再闭关,恢复了日常作息。
禁足第一百三十年,小鸟妖终于正式化形,只是不太稳定。有次蹲在树下埋酒,突然嘭地一声,酒坛子裂开,小鸟妖也从少年郎恢复成翠鸟,摔了个四仰八叉。
花清澪屈腿坐在树梢,朝下觑了一眼。“酒裂了?”
“……唔。”小鸟妖屁股着地,扑腾了许久都不得起身,翅膀耷拉在两侧身畔,声音里莫名透出委屈。“美人,我受伤了。”
花清澪不为所动。“自家回伞内修炼去!”
红罗伞内能养魂,尤其适合妖魂。花清澪目送小鸟妖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伞前,隐没不见。想了想,不知为何下了树,负手查探方才小鸟妖所埋的酒。
酒坛子裂成碎片,香气弥漫。
花清澪挑眉。
他居然从这残余的酒液内,嗅到了黄泉水的味道。这酒……于他而言,居然是修复魂魄旧伤的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