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候夫人看着自家小儿子,隐隐察觉到什么,垂下头去,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哑着声音道:“什么事非得现在说……”
关飞月在母亲面前慢慢跪下来,忠义候夫人看着眼泪便又跟着掉了下来。
关飞月努力压抑着眼眶中的湿意:
“娘,孩儿不孝,在家里最艰难的时刻没能陪侍膝下……您以前常常说,关家男儿身体里流的是不屈不畏的热血,家国天下在前,百死不辞……孩儿一直谨记于心,一刻也不敢忘。如今天降大灾于世,实在是不忍眼看生灵涂炭,却毫不作为。孩儿此去将行漠北,山遥路远,不知归期,但我已有决意,万望母亲成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与支持~
第68章 永世不离之章(七)
忠义候夫人向来挺直的背微微弯曲,好像要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一般, 一条手臂搭在桌上支撑着。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儿子, 叹了一口气, 拿起手巾拭尽面上的泪水。
“你从小就是个倔性子,一旦决定要做什么, 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你为此吃过不少你爹的打, 但就是改不了。”老夫人无奈地笑了笑, 但那笑容很快就消隐下去, 还想说什么却又沉默下来。
最终, 她只是颤巍巍地伸出手来,覆在关飞月的头顶上轻轻拍了拍, 轻声道:“去吧。”
关飞月猛地抬起头, 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 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他哽咽着, 纵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不知如何开口, 最后只能俯下|身去,对着忠义候夫人郑重地磕了头。
忠义候夫人起身要去扶,却是浑身一悸,眼前一暗一亮,恍惚如梦惊醒, 再看时, 只见自己伸出去的手,而眼前早已没有了小儿子的身影。
这天晚上,关家人都不约而同地做了几乎相同的梦。
梦中, 失踪多时的关小将军回来了,却是来同他们告别的。
说是梦,又过于真实,相拥时的体温和话别时的泪水,在醒过来后都还清晰地残留着,让人恍惚难忘。
与此同时,皇帝同样也梦到了关飞月,只是和关家人不同,对于皇帝来说,这梦的内容却没有那么美好。
自知暗中追求长生的事情已经被关飞月和沈布仁查了出来,为了不那个事情败露,皇帝便动了杀心。
刚开始查到肖府后,皇帝便有些慌了。
这么多年来,到底杀了多少人,皇帝早已记不清了。江山大业,历来是血肉堆积而成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此牺牲一些命本来就不值钱的人,完全是在提升他们的人生价值。
天家无情,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见惯了踩着别人拼命往上爬的事,要比别人爬得更高,就不要在意脚下的尸骨到底有多厚重,只需要往上,一直往上。
他最终坐到了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原本的志得意满却随着年龄增长,病痛缠身而开始渐渐消退。
他终于明白,凌驾在一切之上的,是终将到来的衰老死亡。
那才是他真正恐惧的东西。
于是他开始不顾一切地寻找长生之法,刚开始是丹药符水,后来是献祭牛羊,再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这么多年,他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去寻找长生之法,但始终没有任何成效,而时间却不会停止,每次看到镜子中越来越苍老的自己,皇帝就从内心深处感觉到恐惧和愤怒。
直到方虚子出现在他面前。
他自称知道真正的长生之法,而且也确实和之前的那些废物不同,是个有些真本事的人。
东海有鲛珠,得之可得永寿不衰。
刚开始皇帝将信将疑,还是派了人出去,借口寻宝,实际上在出海的队伍中安插了寻找鲛珠的亲信。
但很不幸的是,这一趟一无所获。不过没过多久,方虚子就查到肖府这么多年来竟然一直养着一个鲛人的后代。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左骁卫上将军,肖正。
要找的东西其实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皇帝一边震怒于肖家人的隐瞒,一边迫不及待地让方虚子把肖正抓起来。
但不料竟被肖朗抢先一步,好在方虚子不是什么一无是处的废物,趁着肖朗灵力耗尽的时机,把肖正又抢了过来。
只不过,这个时候京城开始不太平起来,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预料,异变突起,闹得人尽皆知,这个时候不好再有动作,只能先把人藏起来。
本来以为过不了多久事态就会平息,但没想到这时候突然冒出个棘手的人物。
沈布仁,一个连方虚子都要退避三舍的人物。
原本以为把所有的事情推到肖府头上,就能解决这件事,但没想到中途又杀出个冥王。
皇帝这才感觉到真正的无力。
说到底,脱去一身龙袍,他也不过是个终将面临生老病死的普通人类罢了。
皇帝独自躺在空荡荡的寝殿中,第一次觉得这皇宫萧瑟生寒,叫人难以安睡。
好不容易睡着,却梦到了并不愉快的场景。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那时候他多大呢,大概是十二三岁吧。
一个从小就跟在自己宫女,被抓到往自己的膳食里下毒,他伤心愤怒之下,根本不听那宫女求饶解释就直接命人将其杖毙。
就在他书房望出去的那个小院子里,持续了半个时辰的杖刑,慢慢地把那宫女打死了。
他就坐在屋子里,听着那宫女的惨叫声由高到低,逐渐消失。
等人来告诉他那宫女已经死了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撰着拳头,指甲把手心都抠出血了。
他站起来,越过窗户看出去,正看到那死去的宫女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头朝向书房这边,眼睛和嘴都大大地张着,好像十分不甘,十分怨愤。
她的眼睛睁得那样大,以至于眼球都脱出眼眶,半掉出来,却又因为千丝万缕的筋肉连在黑洞洞的眼眶里,不至于完全掉下来。
“殿下……”
“殿下……”
“奴婢好冤枉啊!您怎么不听我解释呢?奴婢冤枉啊……”
她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哀嚎着,伸出已经化为白骨的手抓扣在地面上,不停地朝自己爬过来。
“滚开!朕是皇帝,朕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没有冤枉你!”
皇帝惊慌不已,他想要退开,却动弹不得,只能不顾颜面地大叫道:“来人啊!护驾、护驾!”
身后响起脚步声,皇帝心中一喜,连忙偏头去看:“快给朕把她杀了……”
声音戛然而止,皇帝看着眼前放大的半张脸,连呼吸都吓得忘记了。
那是真正的半张脸,只有左边一半,另一边不知去了哪儿。
不平整的伤口看起来像是被锯子锯开的一样,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带着血丝的灰白脑髓、头骨,半截舌头弹动着,竟然发出声音来:
“皇上……您看见我另一半脑子了么?您之前给吃了,能还给我么?我的头好痛啊,您能还给我么?”
一双冰冷的手攀附上来,抚上皇帝的额头,指甲抠在上面,好像要把头盖骨都掀开来一样。
皇帝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睁大眼睛透过那半张脸看到越来越多的,不断朝自己涌过来的死人。
身体被无数双冰凉的手抓住,每一双都想要从他身上挖走一部分血肉。
他们在说话,在喊叫,在哀嚎,在哭泣,在高声尖笑:
“长生!长生啊!皇上,看啊,这就是你要的长生!”
“啊……啊!”
皇帝终于可以发出声音来,却感到下|身湿热一片,竟然是吓到失禁了。
“救命!救命!”他无助地尖叫着,眼泪鼻涕都糊在脸上,看到无数破烂的血淋淋的面目之后,一张英俊端正的脸,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朝那个人拼命喊道:
“关将军快救朕!关将军,快护驾!”
但那人只是冷漠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皇帝感觉到身体都要被扯成碎片,疼得冷汗涔涔而下,顾不上许多,嘴里胡乱吼着:
“爱卿,是朕错了!朕马上就下令把所有的通缉令都撤回来,看守忠义侯府的人也都全撤了!朕赦你的罪,你想要什么都给你!朕封你做大元帅!赏赐……”
“皇上,”那人却是勾起唇笑了,“臣是回来请罪的,皇上何故如此惊慌呢?”
皇帝一愣,眼前一白,所有的声音和方才看到的一切换面都如同烟雾顷刻消失不见。
只剩下自己和站在对面的关飞月,以及关飞月身旁青衣白发的男子三个人。
皇帝茫然四顾,只觉得方才那一场好似梦一般,但被划破的衣服和尚且湿润的裤子,都在说明方才所见似乎并不为假。
“皇上,”关飞月语气仍旧平稳,上前一步道,“您没事吧?”
皇帝一抖,清醒过来,强自镇定下来:“朕没事……”
说完,又觉得不对劲,惊怒道:“你!你们怎么进来的?!朕的侍卫呢?来、来人!”
“皇上,不必喊了,不会有人听见的,”关飞月道,“臣这次来,不过是找皇上聊聊罢了,不必惊慌。”
“大胆!你意图弑君,是谋逆罪臣,怎能擅闯皇宫!”皇帝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