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衍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干涩无比,甚至都不怎么觉得悲伤。他应该觉得悲伤吗?“手术中”的绿灯在眼角的边缘蔓延,可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枪打中了哪里?头?腹部?腿?还是心脏?谁打的?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所有人都在这座医院里忙碌地走来走去,各有目标;只有他一个人,好像是一个透明人,好像根本不存在。
“你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离婚,那我也不告诉你为什么要结婚,很公平。你可以不用把这件事想象得那么困难,”金鳞子好意地说,好像在向他的助手解释一道复杂的难题,“这只是一次抽调合作,就像我们两人组建了一个新的项目组。我们为何离开原有项目组的原因并不重要,关键是新组的项目目标的达成。你觉得呢?”
他想了想,柱了拐杖撑起身子,从旁边的护士台上拽了两张纸巾,坐到那人身边,将纸巾递过去问:"你……是樊澍的同事吗?"
那人抬起头看他了,身上的血腥味刺鼻,他定定地看着凌衍之的脸,眼神从迷茫到震惊,突然透出一种古怪的闪烁。“你是那个OMEGA。”他突然说,“你就是网上那个OMEGA。”
凌衍之蹙了蹙眉尖。“我是樊澍的配偶。你是——”
他话没说完,就被这个人猛地一搡,踢飞了拐杖,将他狠狠地撞倒在地上。
“是你!你这个贱人!是你害了他……他要是死了,就是你害死他的!!!”
第13章 地球支点
“等等,……”凌衍之嘴里只来得及冒出两个字,又一拳重重落在他的下颌上,自己的牙齿撞在一起,震得骨骼的连接处一并发麻。“你不就是仗着这张脸长得好看吗?啊?叫你出去犯贱?!”
救命,他想,他翕动嘴唇,却叫不出来;有人影从视线远端漠然地走过去。和以前一样,和过往的很多次一样,叫是没有用的,没有人会来救他。他的身体像被注射了某种潜意识里的麻醉剂,突然就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又有一拳落下来,在眼眶的上半截,不过,当你放弃抵抗,这些便不怎么痛,就像是在狂殴一个微笑的破布娃娃。当他们发现破布娃娃毫无征服欲望,他们就会停下来的。
那就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有人将他们拉开,有人试图把他搬到救护床上。有人拦着那个凶手:“……你搞什么?!我操,他好像昏过去了……”“——**!澍哥要是有事我就杀了他……我绝对会杀了他……”“我靠!那也不能在这里啊!你疯了吧!打在他脸上谁都能看见,OMEGA协理会那边……”“你冷静一点,来个人,把他带到后面去,别让这人醒来看到他……”
凌衍之整个眼眶肿得像馒头一样,后槽牙磕碎了半个,吐出来的都是血。好在招呼的都是脸,他又没有反抗,好在腿脚手臂的旧伤倒是没有加重,只一张脸被揍成了猪头,可最多也只算轻微的软组织挫伤。给他包扎的护士是个敦实的胖子,半个字也没说,跟机器人似的规范操作。凌衍之想说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模糊的哼音。护士冷着声说:“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似乎又有些不忍,皱着眉看了看他的伤,“我跟你说,你还是不要讲话了。你这伤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事,养几天就好了。这里是军区医院,你还是别惹麻烦吧。”
凌衍之知道他不会说,就拿笔在意见簿上写:樊澍怎么样了?
那胖护士神色缓和了些,似乎觉得会惦记着ALPHA的OMEGA总算还有点良心,说:“手术还没结束,不过没伤到要害,血够了应该问题不大,我们医院最好的医生都在顶着呢,救得回来的。”
凌衍之就又往上写:伤在哪里?
“哎哎我这意见簿你别老往上写这个,没人跟你说吗?”胖护士看凌衍之可怜巴巴地摇了摇头,一张俊脸如今肿得东倒西歪,眼睛睁开都是不一样的大小,叹了口气低声嘟囔,“搞什么啊这些人,基本的还是要跟家属交代吧职业道德…………哎你也别写了,你丈夫的事我还是能跟你说的。”他瞅了瞅外面,打开话匣子,“哎,中了三枪,还好运气大,没伤到主动脉。可是失血很严重,又耽搁了时机……送到这来时拖得有点久。最严重的是擦伤了脾脏,还有碎片停在腹膜里……”他絮絮地说着,凌衍之突然什么也听不清了,只看着眼前的人一张一合的嘴,四周仿佛一下子变得模糊而动荡,层层叠影,并不真切。他感到头脑一阵眩晕,身子却不听使唤地站起来往前想要迈步,几乎丧失平衡地朝前倒撞过去,接着是一阵稀里糊涂的乱响;似乎有人扯住了他的胳膊,对他说话,可听上去却十分遥远。
又过了一会儿,才算慢慢缓过劲来了,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地坐到了门边的长椅上,胖护士端着水杯,一脸怜悯又无奈:“……你今天吃饭了吗?”说着从口袋里摸了块巧克力出来递给他。
凌衍之感激地接了,看到旁边地上都是打翻的药品仪器,胖护士摆摆手叹气说我来收拾吧,可拾掇着仍是到底忍不住瞥了他一眼,“现在知道着急上火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凌衍之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心想我不过是低血糖怎么就是何必当初了?那护士看他无辜地使出吃奶的劲眨巴了两下肿泡眼,惊得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是不是根本不明白你自己为什么被打啊?你这人是不是脑袋有点问题?”
“???????”
这位大哥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之势再难阻挡,砰地把药盘放下,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来,挤得那张横椅发出一声凄厉的吱呀响动。他凑过来低声附耳:“打你的那个,叫吴山,和你丈夫一起被救护车送来的。他一点事也没有。哦也不能说没有事,软组织挫伤什么的总是有的,还有被吓傻了。他没中枪。我也是听说啊,听说,他俩是一个任务组的,是你丈夫带的徒弟。你丈夫替他挡了枪,好像是因为他们撤退的时候这小子完全慌了,暴露了坐标,我听到他们领导在走廊那头训斥他。你丈夫是为了救他才受的伤。他身上,你看见了?全是血。他一路抱着你丈夫过来的,抬上担架之前都不松手,拽都拽不开,就像疯了一样。要让他包扎也不肯,让他换衣服也不肯。他的领导给他预约了一个精神方面的检查。这小子打击不小,估计刚从学校毕业就碰到这个事。他还干得了这行吗?”
凌衍之坐在原地,他的脸在如今肿成一团的状态下很难做出什么表情,但真心震惊极了。他觉得他们谈论话题里的“你丈夫”像是个游戏角色,而一切的描述都像个电影,离他生活里认识的那个人相隔十八丈远。他们好像拿错了台本却彼此演戏还接上了的串位演员。但是错不了的,樊澍应该是个警察,或者类似的什么。至少他身上的枪眼总不是假的。这算什么,结婚三周年的惊喜吗?
但不管他们演了什么滑稽剧,护士大哥脑补的一定是另外一出,从他深切沉浸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似乎已经完全站在凌衍之这边,痛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真的,你也不能怪他情绪激动揍了你。据说本来他们什么潜伏目标……什么的没有发现他们是卧底。但是你,你的热搜有多火,你知道吗?记者们公布他的照片、履历,拍他的视频,尾随他出门。现在没有什么是不能上网的。总之,他的卧底对象好像认出了他,应该是立刻就怀疑他了,然后那个年轻毛头又露了马脚……总之我听到的就是这样。”
你才应该是国安局的,而不是我那个看起来庸庸碌碌的丈夫。凌衍之张了张嘴,想尽力开口说话,但涌过喉头的只有嘶嘶的气音。这时候另一个护士敲了敲门,朝外头示意地指了一下;凌衍之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群人像是马蜂一样,从过道里跑过去。
“起来!”胖护士急忙扭动那副宽大的体型,几乎将凌衍之提起来,把拐杖塞进他胳膊底下,“手术结束了。”
——
樊澍这时候看起来特别的……安静。
他在家的时候不怎么说话,也可能是因为他们本来也就没有什么话题。
**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偶尔从喉咙深处迸出沉重的气音。
医生说还没有度过危险期。
凌衍之突然意识到,他如果就这样死了呢?
自己是不是应该庆幸?没有了樊澍的话,他的谎言永远也不会有人揭穿了。他可以随意地编造一切故事,再顺理成章地从头开始。再也没有什么阻碍。金鳞子会是个不错的跳板,他利用起来甚至不会有负罪感。唯一不同的是,那家伙是个货真价实的变态。但其实他不怕变态,他怕的就是樊澍这样的好人。
那感觉好怪,就好像你原本已经准备撬动地球,老天爷却突然拿走了你的支点。使的劲再大都落在空荡荡的虚空中,整个世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下意识地攥住了病床前靠在自己这一侧的那只手。他的手是暖的,这感觉更怪了,因为这时候回想起来,记忆中几乎没有什么牵手的回忆。他们当然也有过短暂的约会,共同出行,但樊澍的手习惯性地总是插在兜里。但如今,他突然察觉那温暖的体温令人怀念。凌衍之不讨厌和他做的时候大汗淋漓的感觉,他有些喜欢**,也喜欢那当中带来的疼痛,就好像能证明自己是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