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衍之知道,自己离开自己丈夫所属的“ALPHA群落”,胆敢孤身跟别的ALPHA离开的作为就如悬空走索,如今才不过几步,脚底便已经鲜血淋漓。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嘶嘶地吸气声,才察觉浑身冰冷僵硬,仿佛光是凭自己的力量走到这里已经耗尽了所有的自尊、理智和力气。他把樊澍留在那里了,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在周围如刀子般刺来的眼神当中,只来得及把腰背板的笔直,像不会弯曲了似的卡成一个标尺。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掌抖得停不下来。
他身边坐着金鳞子,曳斜着双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已经没事了,”他纡尊降贵地拨冗放下手里的平板,“做的不错。”
凌衍之像被电打了一样,条件反射地悚起,猛地拧过头来看他。
“我说错什么了吗?我从不夸人,尤其是不以虚假和夸张的修辞来夸人。”科学家纳闷地说,“不用紧张,我说你做的不错,那就说明你做的真的不错。你合格了。”
“你不明白。”凌衍之从他还肿着的嘴唇底下挤出字来,但他突然之间松开了背脊的标尺,整个人猛地蜷缩成一个小点,弓下腰去,双臂紧贴着膝盖环抱住自己。
“你在怕什么?”金鳞子问,“怕那些ALPHA报复你吗?他们的确会报复你,如果你的ALPHA死了就更是如此,怕也没用。”他信手翻过一页杂志,“你知道怎么解决这个吗?或者说,你打算用什么办法解决?指望你的ALPHA醒过来原谅你?还是指望我这个ALPHA庇护你,不被人欺负,安安稳稳地过活?”
凌衍之使劲用手揉了揉脸。疼痛令他清醒过来。他看见手指上的颤抖停了,呼吸里的颤抖停了,像那些震动的余波,拉出越来越长的弧线。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已经是和平常相同的声音:
“金先生,我要是安于现状,我干嘛不认命呢?老实说,樊澍已经是个不错的ALPHA了。他已经是一根上签。我只要规矩地给他生下孩子,他不会为难我一分一毫;他甚至不怎么常回来,我们都可以不怎么见面。日子算不上锦衣玉食,但也肯定顺风顺水。”
“但是还是不够?”
凌衍之长长地停顿了一会,轻撇嘴角,“还是不够。”
因为我想要的不在那里,不在那每天如出一辙的囚笼里,不在那日日相同的安心里,不在任何的别人手里。凌衍之小心地藏起这些话,否则他与金鳞子的交易也无异于与虎谋皮。没有哪个ALPHA喜欢被挑战自己的权威。但他们中的一些的确喜欢强势的、不安分的,不同凡响的,这样征服起来无疑有叠倍的快感。
金鳞子似乎是这一种。他像是满意地笑了笑,从前座的夹袋里抽出一份文件递给凌衍之。“如果你想要的更多就更好办了,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人事推荐的申请。显然,金鳞子在某些岗位上拥有重要的推免权。他是相当多ABO相关的行业及机构的顾问。
凌衍之的视线钉在标题顶上,又匆匆翻到最后再翻回来,如此来回了三次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金鳞子在他身旁好整以暇地交叉着双手十指,放在膝头顶上摇了摇。“有兴趣吗?”
“……你在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我这个位置开玩笑会很危险。你来试试就知道了。”
“可这是……OMEGA协理会主席的推荐申请。”
“也不是我推荐了就一定可以。只不过刚好有这个机会,我又刚好想到了你。”
凌衍之突然笑了,他将文件合起来放到一边:“你对我很有信心?”
“我可不会看上随便什么人。”首屈一指的ABO伦理学家说,“OMEGA协理会的主席换届要到了。一直以来都是申时行申老,但他最近愈发跟不上时事,年龄也的确大了,精力也有所不及。上头有意把他调去二线部门,这边就需要新鲜血液。”
“就算撇开我需要我的ALPHA授权工作这回事;也从来没有一个OMEGA担任OMEGA协理会的主席。”
“以前;一个多么美好的词。以前六十岁就可以退休,还有国家补贴的退休金;以前男人也不用生孩子。以前的一段时间里,所有的科研成果都成爆炸级指数增长……以前到处都是学校,托育所,孩子的哭声。以前的母婴室门口坐满了等待的父亲;以前我这家医院的前身,是一所妇科医院,在病毒爆发时作为收容女性诊疗的场所,第一例确诊患者就是在这里死亡的。”
凌衍之深吸了一口气。“金鳞子,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他好像古怪这算是一个什么问题,“我想要世界和平。”
若是旁人这么说一定显得很假大空很虚伪,但是这是金鳞子说出来的话,就显得相当真切而有说服力。他不像是开玩笑,就像是真心实意这么说的,早已对这个答案深思熟虑,甚至都不需要经过思考。
不知为何,凌衍之反而觉得好过了一点,好像原本一件天方夜谭的事,在让世界和平这个绝大的前提之下,那点可不可能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让一个OMEGA做主席,难道不该担心世界大乱吗?”
金鳞子头也不抬,好像和他那个黑黢黢的屏幕长在了一起。额头被乱糟糟地撸上去,只剩几根碎发触须一样好笑地挂下来。“世界早就大乱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他顿了顿,“难道你真觉得OMEGA做主席,这世界还能更糟糕一点?”
凌衍之摇了摇头。
“那做不做?不做我就提其他人了。”金鳞子说着,伸手按住那份文件想要抽回来;而几乎同时,凌衍之几乎咬着舌尖赶着答应下来:“我要做。”他伸手也去拿那份文件,手心覆在对方修长的手指上。金鳞子的手背是凉的,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凌衍之觉得如果自己先抽手就输了,心想谁怕谁啊,于是故意一笑,从他指缝里扣进去,捏住文件夹的边缘。
“那要是我成功了呢?有什么好处?”
“我就在你的胜选仪式上求婚。”
凌衍之哼了一声,有点好笑:“听起来很浪漫。”
“我注重浪漫。”金鳞子一丝不苟地说。这时候车停了下来,他们又回到了医院,门口爆炸的群众和记者还有OMEGA协理会的成员都挤挤囔囔地堵作一团。这时候全涌向金鳞子的车驾;好在他那些尽职尽责的保镖像铜墙铁壁一样将人挡开。金鳞子掣开车门下了车,回头见凌衍之坐在原地,没有动弹的意思,倒是一愣。
“怎么了?”
“我的腿疼得厉害,又被之前吓得没力气,一步也走不动了。”凌衍之微微一笑,张开双臂,“到处都是我的测试,但合同总是双方的啊,浪漫一点权当预付款吧,”他贴在金鳞子耳廓傍边,双臂环过他的脖颈,低声缠绕着的是学生时代曾用过的称呼:
“……金、老、师。”
第16章 梦中魔爪
那很像他梦中的结婚场景。或者说,像姐姐给他描述过的那种童话:新娘总是罩着浑白的头纱,从豪华的车里被帅气的伴侣抱出,周围围绕着祝福的人群,闪光灯和掌声,每一张脸上都是笑容。
车的确是豪车,围观的人也足够热情;只是如今,他脸上罩着层叠的纱布,肿的青一块紫一块,被打得太难看了不能见人,金鳞子脱下外套替他挡在脑袋上,虽然也当真抱他下了车,但他一脸禁欲地公事公办,不像是结婚,倒像是看管一个行动不便的犯人。
但在梦里的情境中,一切都在朦胧的虚像底下变得梦幻而美丽。梦中的婚车里坐着的是姐姐,她穿着洁白的长纱裙,头发被一层层地盘起,珍珠的发箍衬得鸦鬓袭人。她笑起来好看极了,如珠如玉,而打开车门的是自己,低垂肩膊,任由她的笑容印在脸侧,洁白的手臂环过自己的脖颈。‘我来做姐姐的新郎,从此以后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他听见自己说,手臂托起腿弯,姐姐轻得像一片纱做的羽毛。闪光灯连成一片刺眼的光海,只听得见欢呼声、掌声和口哨声。姐姐,你等等我。等我长大了,我来娶姐姐,我来保护你。我来给你这样的婚礼,我来做你梦里的那个人。
‘不行的,阿衍,’姐姐摸着他小小的脸蛋,轻声说,‘不行的。’
‘阿衍也有阿衍梦里的人,去找她吧,那时候,给她那样的婚礼,好好珍惜她。别让姐姐的悲剧,再发生在她身上了。’
她脸上厚厚的粉底像结块的斑驳那样龟裂脱落,露出底下青紫灰败的脸孔。她的脖颈开始枯朽,手臂开始腐烂,舌苔底下生出浮着一层白沫的血脓。他们打开了她的腹腔,叹了口气,早料到了似的相互摇头。‘梅尔斯氏症晚期,整个生殖系统都烂成脓水了。……啊,她还怀着孩子,真可惜……孩子也……’
凌衍之看着屏幕,那上面充斥着那时的他看不懂的数值曲线,全部泛着危险的红光。梅尔斯氏症是四级传染重症,虽然目前只有女人会感染,但谁也不能保证它会不会突然变异传染给男人。屏幕上穿着防护服的男人们围着她残留于世的躯壳忙碌着,远房的堂叔带着凌衍之来看她最后一眼。只能从隔离室的屏幕上看,那之后,就要把她直接送去高温焚化炉,以杜绝病毒再度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