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高高兴兴地按照吩咐退了下去。楚子衿磨蹭了半天才穿好衣服出来。不过走路姿势却有些怪怪的,仿佛是腿有些疼,迈不开步子。
到了椒房殿以后,慕祁便屏退了众人。
他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拉楚子衿的手,楚子衿却避开了,并颇有几分恼怒地瞪着他。
慕祁道,“我们更为亲密的事都做尽了,握一下手又怎么了。”
无耻之徒,楚子衿想。
虽然这么想,但当慕祁第二次伸过手来之时,楚子衿却是乖乖的没有反抗。
慕祁眉间的紧张这才烟消云散。
在椒房殿后院中一路穿花拂柳,慕祁都一直拉着楚子衿的手。走的路多了,且慕祁不知抽了什么疯走个不停,楚子衿便有些吃不消了。
疼,疼得要命。
走着走着,楚子衿慢慢地停了下来。
慕祁忽然被人用手拉了拉。
他转过身来,却见楚子衿面色苍白地欲要蹲下身去。
后来,太医为楚子衿诊脉开方时,屡次用责怪的眼神看向慕祁。太医不是别人,正是楚云的姐姐楚问。
“你下手也太不知轻重了些。子衿身子弱,你就这般折腾?”
楚子衿红了脸,埋头进了被子。
慕祁垂着头,“是我之错。”
楚问道,“凡是与你有关之事,我们子衿就没讨要到什么好处。”
这句话说得当真是不客气极了。但幸好,慕祁并没有动怒,只是乖巧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受着训斥。
这一幕让楚子衿想到了以前,他们两个人在楚府一起长大的时候,当闯了祸的时候,父亲要发怒之时,慕祁也是这般乖乖听训的模样。只是时过境迁,训斥的人由当年的楚云换成了如今的楚问。
慕祁告诉他,当一个人要训斥你的时候,如果那人是你要尊敬的人或是长辈,一定千万不要和他顶嘴,硬碰硬更是自讨苦吃。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全盘接受。倒不是一昧认同对方一怒之下的“侃侃而谈”或“大发牢骚”,而是坚守自己的原则,选择性地听一些,忘一些。
所以——楚子衿心底的一方冰湖一瞬消融,无论是父亲还是姑姑都是慕祁眼里值得尊敬的人吗?
楚子衿又忍不住想,这个自三岁被封为太子开始,就不遗余力地练习不动声色的人,一直坚持至今的原则是什么,选择性听的东西是哪些,遗忘的又是哪些?
一连十日,皇城里都太平的有些不像话。
直到第十一日,楚子衿被一众重臣邀到金銮殿,官服衣摆一起一落,跨过那门槛之时,才恍然发觉:所谓暴风雨前的宁静。所谓事事过于如常必有妖。
那人立于大殿深处,因为逆着光神色瞧不太清,但神色无疑闪烁着欢愉之态。
楚子衿竭力压下惴惴不安的胡思乱想,举起双手于面前持平,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下官拜见安阳王。”字字掷地有声。
一旁谄媚的汤温大人眯着眼笑,温和道,“错啦。不是安阳王,是陛下……”
楚子衿蓦地捏紧了腰间系着的白布条,家已亡,国之将破……
那人始终背对着他,一言不发。楚子衿却从这沉默中,读出了默认许可的意味。
盛安公公捧着一道圣旨——暂时还不能称之为圣旨,因为没有盖印,喜气洋洋地走到楚子衿面前,道,“请楚大人落印。”
落印?楚子衿才终于恍惚记起了自己的职责所在,他将视线从那写满了冠冕堂皇的绢帛上移开,桃花眼里一池萍碎,投向那人身上——
是龙袍啊。
是那人要称帝,坐拥这皇位啊。
这还是他所认识的慕祁吗?明明……从前,他从未透漏出被革去太子之位的不甘。
他说过,他不想要那个位置的。
可如今呢……如今这番作为又是为何?
难不成狼子野心只是尘封多年,于今日才终于破土而出,遮天蔽日吗?
楚子衿不信。
楚子衿肩背挺直,目不斜视,“印,不落。”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一瞬,议论纷纷。
一个道,“楚大人脑子里塞的是什么?他难道看不清如今的形式吗?先帝陛下已经故去,小太子又生死未卜,除了立拥兵自重的安阳王,还有其他抉择吗?”
“他们这些读书人就是迂腐。‘君子’二字便能将他们这种人束手束脚地囚禁一生,哼。”
“君子?哼,哪有活命重要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什么文人风骨……满朝文武,除了不在朝堂的丞相大人,哪个文官站在楚子衿身边?除了那一个硬骨头,其他的,还不都是无骨的攀附之物,拼了命地向上爬,竭力找个不会倒靠得住的靠山!”
“此言差矣!我等虽是文人,也有一腔报国之志!”
“呦,一腔报国之志?刘大人,刘尚书。你的报国之志呢,我怎么从来没看见过啊?你所谓的报国之志,就是辗转过唇红齿白的唾沫星吗!”
“周大人,你休要血口喷人!哼,说我只知道耍嘴皮子,你呢?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国破之时,你等武将,用武之地何在!武守文治,你守不了,还要我们治什么!”
“你——!”
“够了。”一声如玉碎,琤然落响在这一片人声鼎沸之中。一瞬,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众人悻悻地张了张嘴,终于止住了话音。
说话的正是楚子衿,他神色疲惫,忧愁之重差点压垮他的眉峰,他只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印,不落。”
“这……”盛安回首看向那龙袍加身的人。
那人没动,立在那人旁边的人摆了摆手,盛安这才退下。
“楚大人,你与我们家祁儿自小一起长大,情分深重。如今怎的连一个举手之劳都不肯相助,真真是教人寒心啊。”
说话的是穿着丞相官服的人,正是随年少时的慕祁前往封地的祁彧,慕祁的亲舅舅。
“安阳王,我想——单独和你说句话。”
众人神色莫测。
“哈,那是当然。旧友重逢,理该我们这些长辈为他们这些小辈替个位置,来,走走走。各位大人,我们先出去。让他们单独谈谈。说不准,楚大人待会儿就想通了呢。”祁彧打破僵局,同众人退出了大殿。
待众人都退出去之后,慕祁这才转过身看向楚子衿,语气满是无奈,“……闹什么。”
楚子衿道,“你说过的,你不想要那个位置。”
慕祁愣了一下,“我说过的话有很多。”
所以……有的便不能作数了吗?
慕祁继续道,“另立新皇登基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所以……是真的要窃国了吗?
慕祁,“子衿,我——”
楚子衿抬起眸来。
慕祁道,“我只是想当陛下玩几天,等我那皇侄回来长大了,我就还给他了。”
“……”楚子衿闭了闭眼睛,压住哽咽,“慕祁……你当我傻还是好骗。”
慕祁走上前,拥人入怀,轻哄道,“又傻又好骗,说得可不就是你么。”
“慕祁!”
……
另立新皇之事还是被耽搁下来了。过了半月,终于有小太子的消息传来。
是当朝丞相趁乱将小太子救走,去了自己预备要养老送终的地方躲藏了几日。
在听说安阳王率领重兵无旨入皇城后,便已做了让小太子隐姓埋名,保全性命为上的决定。却又听闻,楚子衿当朝拒绝落印之事,又带着小太子偷偷回来,与楚子衿在楚府会面。
第11章 阴阳隔其二
“丞相大人,小太子果真在你这里。”一人自屏风后走出,下颚微抬,端的是漫不经心,玩世不恭。
尉丞相一怔,还未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楚子衿猛地站起身,侧身将丞相与小太子和护在身后,“慕祁、你、跟踪我!”
慕祁却道,“皇城与楚府有秘密通道,你不知晓罢了。”
说完,便抬手将楚子衿一把拉过,揽住他的肩膀,“这便是我那未曾谋面的皇侄了。”
八岁的永平躲在丞相身后缩了缩,丞相看着被拉去慕祁阵营的楚子衿,一时竟拿不准楚子衿到底是站哪边儿的,只好看向慕祁,祈求道,“安阳王,小太子还小,求你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吧……”
“那是自然。”慕祁揽着楚子衿,“你让他隐姓埋名,助我登上那把椅子,我自然会放了他。我还会保他后半生衣食无忧,丞相大人,这样的安排,你可满意?”
尉丞相沉默了会儿,最终还是低下头看向仰头看着自己的小太子,以卵击石不过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而已。胳膊拧不过大腿,小太子能求得一条生路,便是最好的结果。他做的最好的打算,也不过是如此。只是——
尉丞相抬起手揉了揉小太子的头,道,“小殿下觉得这样可好?”
永平瞧了瞧慕祁,又接着看向楚子衿。最后抓紧了丞相大人的衣摆,认真地点点头,“我都听丞相大人的。”
尉丞相和小太子暂时被安置在宫里的一处偏殿里,楚子衿却随慕祁回了水墨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