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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 (墨赴长安)


  深更半夜为什么拿着书卷坐在屋檐上看?还不是因为慕祁非把他死拖硬拽,连哄带骗给拐来的。
  瓦砾在慕祁的脚下琤琤而鸣,响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平添了几分格格不入。
  楚子衿合卷,望向来人,“你若是再晚来一会儿,我这双眼只怕就要瞎了。”
  慕祁伸出一只手挠了挠头。
  楚子衿放下手中的萤火虫,白如脂玉的手指灵巧地解开锦囊,里面的光点瞬时一涌而出,转眼便“一哄而散”。
  “明日我再为你抓一些萤火虫——”
  “明日?我明日不来了,要来你自己来。”
  慕祁蔫了下去,拉了拉楚子衿的衣袖,“表哥——”
  楚子衿神色有些松动。
  慕祁继续道,“我想我母后——”
  “……那,只明日一次。往后我就不来了。”楚子衿说完,还颇为严肃地点了点头,“往后真的不来了。”
  慕祁点点头,心想: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
  但慕祁是心胸宽广之人,不会与楚子衿这等口是心非,心口不一的人计较。他献宝似的把一坛桃花酿捧在手里,递到楚子衿的面前,“要不要尝尝这个?”
  楚子衿凑近之后嗅了嗅,又猛然退开,道,“酒?”
  慕祁笑嘻嘻地点点头。
  楚子衿把头别过去,“要是让我爹知道了,他肯定——”
  一黑影闪过,止住了楚子衿的话音。待楚子衿反应过来之后,他已经被慕祁用酒坛塞住了口,咕咚一声,一口酒下了肚。
  楚子衿黑了脸。
  可接下来,黑了脸的却成了慕祁,以及睡了半宿被吵起的楚云。
  楚子衿这人,没酒量没酒品也就算了,最气人的是他自己竟然不知晓,半坛酒下了肚,慕祁依旧能谈笑风生,却在楚子衿的眼前晃出了无数□□。
  这场闹剧一直折腾到楚云被吵醒,气冲冲地泼了楚子衿一身凉水这才止住。
  楚云的头发乱的很,竖着一缕,直愣愣的,这让他训斥的话少了几分应有的威严。
  好在楚子衿大难临头笑不出来,慕祁定力十足压制住了笑意。
  “你们两个,一起跪!”鸡飞狗跳的一番玩笑终于落了幕。
  楚子衿垂着头不吭声。
  慕祁却撞了撞他的肩膀,“子衿。”
  “嗯?”楚子衿望向他。
  慕祁却道,“今日是我的生辰,谢谢你陪我喝酒。”
  楚子衿道,“你生辰不应该是明日?”他都准备好明日要送给慕祁的礼物了。
  慕祁道,“不了。明日不过了,我把生辰改到了今日。我想今天过。”
  楚子衿道,“生辰也能改?”
  慕祁道,“只改十四岁的这一个嘛。明天,我就要去我的封地了,跟我舅舅一起。我的亲舅舅。”
  楚子衿张了张嘴,但没吭声,又闭上了嘴巴。
  慕祁拉住他的一只手,“我不是太子了,我也长大了,所以我便不能长久地留在皇城了。”
  楚子衿垂着头,深沉的夜色掩住了他的神色,他只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慕祁吐出一口气,努力让氛围轻松一点,“我这一去,来去便也就没那么自由了。亲王无召不得入皇城,所以,可能就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所以这个十四岁的生日,我想让你陪我一起过。”
  楚子衿默了半晌,“抱歉,我没准备礼物……”他左手里的木盒子被暗暗捏紧。
  慕祁道,“你才是我人生唯一的大礼。给我什么我都不会换的。”
  再见之时,已是物是人非,天地已改。
  慕祁的母后祁皇后去了,慕祁没有回来,因为没有收到回来的旨令。
  慕祁的父皇凤栖帝去了,慕祁没有回来,因为没有收到回来的旨令。
  慕祁的皇兄凤璟帝去了,慕祁却回来了,但他没有收到回来的旨令。
  铁骑踏破皇城之时,城楼之上,立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年郎,披坚执锐,端的是谁与争锋。
  “带兵入城的是哪个,哪个安阳王?”楚子衿的父亲前几日刚刚故去,家破了。如今凤璟帝薨了,城门破了,国亡了。一朝一夕间,天地之色已改,但令楚子衿最为寒心的是,却是故人之心好像已不复如初。
  楚子衿颤抖着问出那句话,却并不需要一个答案。因为无论是谁来回答这个问题,答案都是一样的:除了先帝之弟慕祁,还能是哪个安阳王?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一路行来,尽是哀鸿遍野。
  楚子衿停下了。他披麻戴孝,面色苍白地停在城门前,极缓慢且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向城楼上那位威风凛凛,红色披风招展的安阳王。
  一红一白,一个立于城头,一个俯首尘埃。
  楚子衿跪立,双手交叠行礼,低下的头紧紧贴在地面之上的双手上,他竭力压制住声音的颤抖,“……浪子回头,千金不换!”
  他既没有按规矩尊尊敬敬唤一声安阳王,也没有按情分合情合理喊一声子祁。
  好像有什么东西如鸿沟般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怎么也跨不过去。
  是银河,他却没有鹊桥相助,不能与那人相会。
  他们之间,隔了整整十年。
  十年一面未见,书信一封未通。
  那人的相貌与年少之时相差已甚远,旧时情分也理该不复如初。
  可一贯铁面无私的楚子衿如今却觉得很难过。那种难过的感觉说不上来。十年间,由一开始的日夜难寐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就连楚子衿也觉得,那人早已随过去而埋葬。就算有一朝能有幸重见天日,也掀不起丝毫波澜。最多不过浮起淡淡的一圈涟漪。
  可是,不是的。如今的这种感受在楚子衿心里警铃大作,几欲响遏行云。就像一颗干涸了许久的种子深埋多年,借一朝毫无预兆的洪水漫灌破土而出,直插云霄。于这遮天蔽日的阴翳之下,楚子衿被迫沉溺在洪水之底载沉载浮,无能为力地看着那洪水在阴翳之下冷凝成冰。而他,只能沉在水底,冰封于汹涌的洪水之中。
  喘不过气,却又无处可遁。他无法逃出生天。
  故人重逢,都是这样感受吗?还是——楚子衿怔住了。那个念头他不敢深想。因为大逆不道。
  一跪一立,僵持良久。
  僵局是因什么而打破的呢?因为家事国事的双重打击,连日来茶饭不思的楚子衿晕倒了,城楼上那人修炼多年才伪装出的一副镇定模样才顿时露出了马脚。
  待楚子衿苏醒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被安置在了水墨轩——这是皇储与陛下才能使用的书房。
  他甫一醒转,神智还未得几许清明,便闻得一声,“醒了?”
  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楚子衿却已猜到了是谁,他突然想再多睡一会儿,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那个人。
  那人却唤他,“过来,有件好东西想让你瞧瞧。”
  楚子衿知道自己无法装睡对其置之不理,便掀开被子下了床。
  待视线落在那人身上时,又不免有些庆幸:还好与记忆里的差别不是很大,眉眼还是当初的眉眼。不过更英挺了些。
  视线再一转,那丝欣慰的笑却僵在了脸上——
  是龙袍。
  慕祁的手流连忘返地依偎在泛着泠泠冷光的龙袍上,楚子衿再次望向那人的眉眼时,又不禁生出了几分怅然:里面的眼神终究是不一样了,陌生得让他无所适从。
  “好看吗?”慕祁问,脸上却不带着笑。至少楚子衿认为,那种玩世不恭的,又带着些不明意味的讽笑,称不上笑。
  楚子衿不答,只是掩眸看着地面。
  “你性子这般无趣,慕妍竟也能倾心于你?”
  又是一句无头无脑没什么情绪的话。
  楚子衿还是不答,保持着沉默。
  “你喜不喜欢慕妍?”沉默良久,慕祁再次开口。
  楚子衿不理。
  “如果不是先帝陛下猝然早逝,也许楚大人就成了先帝陛下的乘龙快婿,当朝的驸马爷,我的——侄女婿了吧。”说这话时,终于有一丝恼火露出了蛛丝马迹,昏暗的殿内,仅剩的一豆灯火犹自发着颤。
  “你到底想说什么?”楚子衿抬起眸来,“皇——”
  叔字还未吐出口,那人忽然欺身过来,以最直接简单的方式堵住了楚子衿之口。
  良久,两人才慢慢分开。
  楚子衿说,“慕祁,你疯了……”
  慕祁的大半张脸都掩在黑暗里,他说,“我想,我大抵是真的疯了——”
  说罢,便又俯身而至。
  一晌贪欢。
  翌日,楚子衿醒来之时,慕祁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映着初生的日晕投影于窗纸上的盛安,万分恭敬地抬手轻敲了一下门,唤道,“大人,可起了?”
  楚子衿视线扫过房间,回想起昨日一夜的荒唐,颇有些懊恼,没有应声。
  盛安也不恼,继续说道,“安阳王差老奴为大人洗漱更衣,然后前往椒房殿。”
  椒房殿,那是皇后的住处。
  楚子衿正想开口,却发觉自己的嗓子哑了,因着不想让别人听出什么端倪,便一手捏着喉咙,道,“放在门口,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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