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履携寒霜而来。
狼狈不堪的慕祁蓬头垢面,听到脚步声后头未抬,“是你吧……一切都是你做的吧。”
那人不出声,慕祁却讽笑出声,“是你吧……本王的——好舅舅。”
祁彧回以一笑,“也别什么罪名都往我身上扣啊。你冤枉我,我可是会心疼的。”
“舅舅也有心吗?”慕祁癫笑,声泪俱下,“让我想想,舅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这一切的……我十四岁去往封地那年?”
祁彧坐在龙椅上,翘着二郎腿,闲适地理了理衣衫,“不,你果真还是不够聪明。傻孩子啊,这局布下之时,你都还未出生呢。”
慕祁怔住。
祁彧启唇,“你以为,世代武将出身的楚氏一脉为何做了文官……你以为,祁氏之女贵为国母,其母族却为何名不见经传,家族凋零,只有我一个亲人……你以为,你父皇为何从不待见你,最后还革了你的太子之位……你以为,楚子衿为何舍得十年未和你通书信一封……你以为,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八岁小殿下为何能手持利刃要夺人性命……”
“啊……”祁彧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这么多谜团呢,你猜到了几个,又知晓了几个。还是从你外祖那时候开始说起吧……”
“凤启一百二十五年,这凤鸣国还唤作凤栖国……”
凤启一百二十五年,这凤鸣国还唤作凤栖国,皇室一脉姓祁。
当时,凤鸢国天翻地覆,天灾起人祸生,只能把求助之手伸向当时最为强盛的凤栖国。
凤栖国的陛下慷慨施以援手,本是传颂万世的佳话。却不料,这途中出了纰漏。
押送赈灾粮草的军队的统领中饱私囊,故意拖延行军,延误了灾情,凤鸢国受灾百姓因此饿死了很多。而推荐这统领的正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祁封。
祁佑也就是当今陛下,因此勃然大怒,革了祁封的职位,勒令他戴罪立功,亲自押送粮草去施助。
祁封心高气傲,怎受得了如此惩罚。他哭着闹着,就是不肯去。祁佑念他年幼,不与他多计较。便罚他面壁思过。
祁封心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抓了那饭桶统领狠狠砸了一顿犹不解气,便把火撒在了凤鸢国的受灾百姓身上。
他跑到皇兄陛下面前,吵着嚷着要去赈灾。祁佑也只好都随他去了。
他到了凤鸢国确实是老老实实发放粮草,当地的百姓也都唤他面慈心善的活菩萨。
却殊不知,在这活菩萨眼中,他们一条条的人命不过都是玩物。
祁封顽劣不似一般的贵胄子弟,他要是只会吃喝玩乐也就罢了,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可他偏不,若说会折磨人,他必会榜上有名。
他瞒着皇兄陛下,在皇城郊外私设了一个猎场。别人猎物都用骑射之术,他不,他什么冷兵器都不用,他用的是活生生的人。
看着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围栏里,由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最后的拼死相搏,在他眼里,当真是这世间最大的乐趣。
可赤手空拳终难以抵挡野兽之锋牙利爪。还没过几日,这野兽没猎到几只,作为武器的人便已死了大半。
可是怎么办呢,祁封还没有猎足猎物,他不高兴。
祁封自小恃宠而骄,除了他尊敬的皇兄陛下能管束他,谁也不能指摘他半句。
眼见着祁封就要发怒,他养着的一条狗腿子,忽然点头哈腰着走上前,谄媚道,“小王爷息怒,这亡命之徒多的是呢……”
祁封有了兴趣,“哦?你倒是说来听听。”
狗腿子耳语了几句,祁封满意地笑了笑,“是吗……既然如此,那回府!待我换身衣服,我就去找皇兄陛下请旨。”
于是,一批又一批为了食物为了想要活命的受灾百姓进了猎场。无论是为了他们自己,还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孩子,最终,都成了与野兽拼死一搏的亡命之徒。
“好,痛快!哈哈哈哈!你瞧他,那么笨,差点被野兽咬掉了脑袋!……哎呦,啧啧啧!都缺胳膊瘸腿儿了,还上呢?”
“小王爷,你不知道。那个人家里孩子多,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原来是这样啊,这样吧,要是他能活下来,我磕剩下的瓜子皮儿就赏给他吧。也够可怜的。”
“哎呦,小王爷真是仁者善心哪!想必这么好的瓜子皮儿,他这一辈子都没尝过!”
“你要是想要,赏你了。”
“不胜荣幸,谢谢小王爷!”
一声嘶吼,那人被野兽拆吃入腹。
祁封把手里的瓜子随手一扔,打在那狗腿子脸上,“真是扫兴。走了,打道回府。”
“是是是,来人,还不赶快跟上,去伺候着!”
灾民数量的锐减,终于被觉察。可惜,凤鸢国的陛下还未查出真相,便被自己的臣民架上火刑台,一把火烧死了。听说,是一名坑蒙拐骗的术士作法,施的是妖火,烧死的人会永无来世。
君怡公主盛怒之下竟化身沦为了厉鬼,常安城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大火。凡是参与那场火祭的百姓,无一幸存。
扶风调查案子时,与此案相关联的人证大都这么说。
“孩子他爹说,要想办法给家里弄些吃的……大人倒是没有什么要紧,挨几顿饿也还受得住……可孩子不行啊,孩子还小……”
“……他自打跟着村里的其他壮年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还不都是这天灾闹得……”
“装什么装,还不都是被你们抓了去,给害死了!”历尽千辛,终于挖到了一点线索。
是一位村妇。她说,自家男人随着同村的一起去,说是到了一处不知什么地方,好像是富人家才会设的打猎的地方。本以为,是做做苦力。却不料,是赤手空拳地同野兽厮杀。她男人胆子小,受不住便偷偷逃了回来。
后来有人来追杀,将她男人灭了口。她躲藏在地窖之下才侥幸逃过一命。
参与火祭的百姓也都是因为自家亲人无缘无故失踪,且听闻是被官家人,富家人捉去祸害了,才联合起来,把一国之主处以火祭之刑。
真相大白,终于查到了祁封的头上。
金銮殿中,盛怒的祁佑陛下拿着皮鞭狠狠地抽在祁封身上,“混账!我让你是去救人的,不是让你去害人的!”
祁封还是第一次见皇兄陛下发这么大火。他是顽劣不堪,但也知自己如今已是触了皇兄陛下的逆鳞。于是,他觳觫着,连连磕头,“对不起,皇兄,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皇弟知错了……皇兄你不要生气……”
祁佑气得全身颤抖,他捏着鞭子的手因太过用力而骨节泛白,“祁封……”
祁封磕头的动作猛地僵住。
祁佑继续道,“你可知,你所为,让多少家庭支离破碎……你可知,你所为,牵连凤鸢国国主身亡……你可知,你所为,与禽兽行径何异!”
“啪!”一鞭狠狠打落。
祁封却沉默了。
忽然,他冷笑着出声,“皇兄啊……”
他抬起脸来,面上是不知何名的疯狂,“他们该死……他们全都该死!”
祁佑满是失望地看着祁封,“你不配冠以祁姓……”
祁封的笑容一寸一寸僵硬,他面色阴沉,“皇兄……”
祁佑道,“我以祁氏家主之名,革你出族……”
“你疯了……”
“自此,你与我祁氏一族,再无丝毫瓜葛!”
“祁佑!”祁封冷讽而笑,“祁氏家主?啊哈哈哈哈哈……祁氏一族如今凋零如此,不复当初是为了谁啊……我杀他们凤鸢国几个人怎么啦……他们该死……是他们害得我们祁氏一族沦落至此!”
“住口!”
“住口?呵,祁佑陛下!革我出祁氏一族,你当真是好能耐啊!如此一来,祁氏一族便也只剩你一个人了吧。哈哈哈……祁氏一族冠以清誉之名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凋零如此……当真是教人笑话!
什么君子,什么清誉……当初我流落在外饱受欺凌时,受的苦比他们凤鸢国灾民又何曾少一分一毫!那富绅给我脖上栓着牲畜才戴着的项圈,他让我学狗爬,让我学牛耕耘,让我受尽屈辱!
让我把他们凤鸢国灾民当人看,当年那位富绅又何尝把我当过人!怎么啦?只准许他作怅,不允许我为恶啦?是谁杀死了那位年仅十岁的小君子啊……是那位富绅,是他们凤鸢国的百姓啊!
祁佑,祁君子!你和我使什么厉害啊!你回到过去,把那位小君子从狗项圈里救出来啊!他孤立无援的时候,他想兄长去把他救出来的时候,你这位君子在哪里啊?
还好,我慢慢长大了。小君子长成了大恶狗。逮谁咬谁。”
……
讲述到这里,祁彧脸上的疯狂仿佛与当年的祁封重合,他眉眼含着笑,却是冷的,他一边用手抚着玉玺,一边开口,“祁封就是我的父亲。祁佑陛下呀,就是你的亲外祖。”
慕祁颤声问道,“为什么说……祁氏一族凋零如此都是凤鸢国害的?”
祁彧冷笑,“奥……你想问这个呀……还不是凤鸢国的那位能安社稷定乾坤,有通天入地之能的国师大人啊……也不知他看了什么狗屁不通的天象,非指着鼻子骂我们祁氏一族的血是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