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当日,段宁沉从昏迷中醒来,看到空无一人的床,是懵逼的。 他立马去询问了客栈伙计,对方只道看见裴叙出了客栈,其他就没注意了。 裴叙身体虚弱,连走路都不稳当,能去哪儿? 他亦没想通裴叙是怎么将他打晕的——就算他那时防不胜防,可武功高强的他,也不是弱不禁风的裴叙能对付的。 他以为裴叙走不远,顶着隐隐作痛的下身,找了一整圈,愣是一无所获。他回客栈,检查了包袱,所有东西都还在,钱袋还是满满当当——就连他为裴叙雕刻的小老虎,也好好地躺在衣服之上。 裴叙什么东西也没带走! 他没工夫想裴叙离开的原因,全心都在为他的身体与生计而着急上火,迫不得已只能联系了自己轻岳教的下属。 经历过许多挫折,段宁沉满心焦灼与愤怒下,仔细思考了与裴叙相处的全部细节,以及徐荐身上的疑点后,脑中突兀地冒出了“裴叙就是定王”这个似乎很是荒谬的猜想。 他们行床事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裴叙当时生涩又别扭的动作,被当时的他归结为是第一次做上位者。 可仔细想来,那场性事的全过程都是由他在主导,裴叙全程都处于被动。要说他确实是第一次行床事,也是说得通的——而这与他“青楼出身”的身份完全不符。 大长老那边试图查过裴叙的身份,但一无所获下,他便也只得放弃。段宁沉不欲叫大长老知道此事,于是便用了自己的嫡系势力去查了所有王公贵族的资料,只是暗中叮嘱着重收集有关定王的。 最终,厚厚的一叠资料呈送到了他的手中。 寥寥几行基础信息映入眼帘,就越发佐证了他的猜想没有错。 他第一反应倒不是怨愤,而是庆幸。 庆幸裴叙在青楼被人强迫的经历是假的,庆幸他幼年饥寒交迫,食不果腹是假的,庆幸他是金枝玉叶,从小千娇百宠,受尽了疼爱。 资料上只道,裴叙自小体弱多病,而八岁那年重病,被先帝送去了气候适宜的肃州养身体,十八岁才被接回了京,受到了重用。 上面详尽写的是他十八岁以后在朝廷任职的经历。 越看,他的心就越发沉到了谷底。 他想到了当年肤浅的自己在其他什么事都不知道,只知定王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位的情况下,口无遮拦地说他是没种的懦夫的场景。 而这话,被教众转述,当着裴叙的面说了出来。 裴叙当时是什么表情? 他努力回想,也没有忆起来。 裴叙可谓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费尽了心血,但困于身体的孱弱,不得不放弃很多事,比如亲事,比如皇位,比如自由…… 放弃亲事,这一点他还是满意的,否则也不会便宜了他。以裴叙的性子,倘若真成了亲,恐怕再怎么也不会和他好。 看完了资料,段宁沉确定裴叙是真的喜欢他的。 裴叙清心寡欲,一尘不染,却主动亲吻他,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同意与他做爱。若非是真喜欢,又怎会做到这地步? 资料中亦包含了裴叙对那些追求者的态度——他最是讨厌旁人接近他。 想通了裴叙待在他身边的目的,便也知道他临走前与他的做爱,大抵就是补偿的意思。 也知道他走,是因为放弃了与他的感情,选择了尽自己的职责。 他段宁沉虽然大大咧咧,但也会伤心难过,生气沮丧。 气的是裴叙未留一言,连句解释都没有,就直接离开了。 站在裴叙的角度,他是理解他的,亦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差距犹如云泥,抱负更是两个世界。 裴叙看的是天下苍生,江山社稷,而他追求的是逍遥肆意,快活人生。 经历过在大长老那里碰壁,了解了另一个自己过去想都没想过的人生后,他明白了很多事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两个人在一起,亦不是有“爱”就能解决一切的。 “侠客与富家小姐”的故事终究只存在于话本。 习惯了富裕生活的小姐总有一天会厌恶粗茶淡饭,四处漂泊的日子。侠客也总会忍受不了矜贵的小姐。 再深的感情,也总会被彼此的隔阂慢慢消磨,最后只剩下了两看相厌。 既知不可能走下去,那么要保存这份纯真感情的最好办法就是放弃它。在彼此都在对方是最美好的印象时,就放弃它。 这样,它会成为宝贵的珍珠,永远被封存在记忆的最深处。 但他不想放弃。 睡觉时,他独自躺在被窝里,脑中想的全都是没有他暖床的裴叙,夜里会不会冷;吃饭时,他想的全都是没有他劝食的裴叙,会不会又只吃一点点;练武练到精疲力尽时,他亦渴望将裴叙抱在怀中,嗅着他身上的清香,仿佛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他最担心的还是裴叙的身体。 既然裴叙宁可自贬到“青楼小倌”,也要待在他身边,得到他那功法。可见其对他的重要性。 但是,那功法千真万确只有他能练。那他的身体又将会如何呢?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苦苦寻找裴叙,一是想要将他的心意问个清楚,二来就是担忧他的身体。 他对于裴叙骗他功法的事,倒不是很在意,毕竟这本就是从天而降的东西,算不上珍贵。况且,如果不是有目的在,身份尊贵的裴叙也根本不可能留在他身边那么久,更不可能爱上他。 他不在乎起因,只看重的是最后结果——裴叙爱上了他。 这段时间在路上的奔波,脑中不断浮现的都是裴叙靠在他肩上,轻轻喘气的模样,再刚硬的钢铁也化为了绕指柔。 裴叙本可以达到目的后就直接离去,却还是选择了满足他的心愿。那么洁身自好的人偏在他这里破了元阳之身。 他知道,裴叙表面清冷,实际上内心比谁都柔软。他可以不顾自身安危,去操持百姓的生计,也会和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孩说如何让自身变得强大,还会怕辜负了他的心意,尽力满足他。 这便是他段宁沉的心上人啊! 他不管裴叙离去是顾虑什么,介怀什么,总之他会同他说,他会变得更强大,更好,让自己能够配得上他。 他会从大长老手中夺回轻岳教的大权,而后一统江湖,能够名正言顺地站在他的身边。 段宁沉早就确定了裴叙的身份,在徐荐面前这般说,主要还是为了占据话语的主动权。 他可以几乎确定徐荐知道裴叙的下落,而且裴叙如今很有可能就在蜀州。 而且,现在回想当初裴叙提出的“帮轻岳教转移武林盟视线”的法子,结合裴叙的身份来看,怎么想怎么微妙。 裴叙理应要维持安定,却要挑起事端。 现在事件越演越烈,不仅是轻岳教在里面参和了,其中也有武林盟的含糊其辞,以及间接的推波助澜。 李叶舟那厮性格谨慎,若不是故意为之,不可能这么做。 所以,段宁沉推断,裴叙多半与武林还有联系——因此,铁定认识武林盟主李叶舟。 而如今事件即将到达高潮,作为真正始作俑者的裴叙没理由不来。 正在段宁沉打算进一步逼问出裴叙的下落时,巷口传来了一个清丽的声音,“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第六十二章
这一声,犹如天籁,将生无可恋的徐荐给解放了出来。 徐荐忙看去,喊道:“邓姑娘!” 话音刚落,便听对方道:“段哥哥,你和徐公子认识吗?” 段哥哥又是什么鬼啊? 徐荐不禁愕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姑娘蹦跶到了一脸不耐的段宁沉身旁,全程人家姑娘看也没看他一眼。 他忽然有了种风水轮流转的感觉。 “松灵,我和他有事要单独聊,你先回避一下。”自觉自己已经是有对象的段宁沉避嫌地离她远了一些,语气颇是疏离。 “段哥哥和他有什么要谈的?他就是个自大的讨厌鬼。” 徐荐的心中了一刀。 裴叙抬头望了眼,那位徐荐心心念念的邓姑娘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容貌平平,个头也不太高,只是那双眼睛黑亮且透着狡黠的光芒。 “这与你无关。”对邓松灵说完,段宁沉看向徐荐,“徐荐,我们去……” 心都碎成渣渣的徐荐大喊:“我不要和你谈了!”他伤怀地扒拉在裴叙身上,说道:“盟主,我们走!” 段宁沉皱眉,欲拦下他们,哪知邓松灵出手欲拉他,他只得躲闪,眼瞅着那两人走出了小巷,他有些急了,“邓松灵你让开!” “唉,段哥哥别和他聊了嘛!” 她都拦得这份上,还做出这般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小女儿作态,傻子也能看出她是故意的了。 两人在巷中动起了武。等段宁沉好不容易摆脱了她的纠缠,冲出了小巷,街上人来人往,那两人的背影早已消失。 段宁沉愤懑地一拳打到了墙上,“该死!” 另一边,接连遭受段宁沉和邓松灵打击,已然失智的徐荐还在独自心伤,拉着裴叙哀嚎,吸引了不少路人的侧目。 “她和段宁沉是什么关系?” “她在我面前从来都没有这样过!她都没叫过我徐哥哥。” “她说我是自大的讨厌鬼!” “她都几天不肯见我了,今天居然主动出来是为了段宁沉。” “……” 裴叙想着段宁沉揭露他身份的事,也没闲工夫搭理身旁那聒噪的家伙。 他以为段宁沉粗神经,不会发现他的身份,却未曾想是自己低估了他——低估对手,素来是他的大忌。但在段宁沉日复一日的神奇脑回路的影响下,他不自觉地放下了对他的戒备。 段宁沉远比他想的要聪敏,竟还用话术套路了徐荐。 而原本无忧无虑的段宁沉开始谋算,有了心机,这份改变,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吗? 希望也罢,不希望也罢。 这终究是他造的孽。 面对阴狠的政敌,莫测的朝局,他尚且能够从容不迫,运筹帷幄地进行谋划。但是对于这么一个执拗寻他的男人,他内心充满茫然,束手无策。 背叛,仇恨,向来都是相连的词汇。 他以为,因他而承受挖苦嘲讽的段宁沉会恨他。 但是从方才段宁沉的反应来看,他有焦虑,有怒气,有不耐烦,唯独就是没有恨意,一丝一毫都没有。 甚至他连说“杀”都舍不得。 ——要和他见一面,好好谈谈吗? 但…… 他捂住了自己心跳得猛烈的胸口,微微垂下了眼眸。 既已决定放下,斩断情缘,再与他见面,岂非藕断丝连?若见了面,恐怕就真的分不开了。 可,若是不见面…… 他想到方才段宁沉的形容情态,胸内仿佛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 罢了。 他的拳头攥紧,又松开。 回到了武林盟,他暂且令自己忘记段宁沉,又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公务之中。 现在,他需要将“武林大会”一事,告天下知。 他没想到段宁沉会胆大到潜入武林盟,来单独见身为武林盟主的他。 “李叶舟,我是来和你谈合作的。”普通弟子打扮的段宁沉如是说道。 这是在他的书房。 武林盟虽没有他的王府戒备森严,但周围仍是有他的暗卫在,只要他令下,他们就会将段宁沉给赶出。 裴叙望着他带着血丝的双眼,问道:“什么合作?” 此言让段宁沉松了一口气,他大刺刺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是想要借‘颂道玄录’的事,肃清武林吧?你掌握所有武林正道的信息,但那些邪道势力呢?比如缺月楼,天煞宫之流。” 裴叙的神情淡了几分。 的确,他们目前能掌控到的那些邪道势力的情报非常有限。此次主要也是针对的它们。 “你想说什么?” “我可以给你提供它们的情报。作为回报,你需要在此事了结后,借我一些人手。” “堂堂魔教教主,与我这个武林盟主谈合作?” 段宁沉盯着他道:“之前与你打过照面,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也是个聪明人。相信你并不迂腐,可以做出对当前局势最有利的决定。” “我怎么相信你给我的情报是真的?” 成大事者,总得是要有魄力,以及孤注一掷的勇气的。 段宁沉傲然又无畏地道:“我可以做人质。如若情报有误,你自可任意处置我。” 裴叙皱紧了眉。 这人可真是…… 主观方面,了解段宁沉性格的他,自然相信他,亦知现在孤立无援的他急需人手,去抢回轻岳教的大权。 所以他不会在情报上动手脚。 但他现在的身份是武林盟主,仅是与段宁沉切磋过一次,还把他打成重伤的李叶舟。 裴叙淡道:“我信不过你。但我这里有种名为七合散的毒药,需每七日服用一次解药,若你肯服下,我便答应与你合作。” 段宁沉挑起了眉,啧声道:“你们武林盟,怎么还搞邪道的那一套?药拿来吧!” 裴叙敛下眼眸,从屉中取出了一个药瓶来,刚从中将药丸倒出,段宁沉便一把拿过,没有迟疑地扔到了嘴中。 “这样行了吧?” 裴叙看着他,欲言又止,在他看过来时,便又挪开了目光,淡道:“那交易就算达成。我希望资料能尽快送到。” 段宁沉撑着桌子道:“喂,那既然我是人质,你是不是也该安排我在你们武林盟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