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走就听见了几个在中药馆包药的女工窃窃地笑,又几个年轻地从窗子瞥过视线来好奇地打量起郁枭,郁枭没理,旁若无人地进去之后,揪住一个约莫一六七岁的小姑娘的麻花辫,问道:“五福叔呢?”
“松手你谁呀!”小姑娘正附在药房的桌案上写字,忽然被揪了辫子不乐意地嚷道,一抬头看见郁枭,却张大嘴愣了半晌,随即捂住嘴,原地蹦着尖叫起来,“爹!爹!阿恒哥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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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珈觉得自己很不高兴,说不清是因为双手撑着下巴在郁枭旁边问东问西的小姑娘,还是郁枭怀里那只被称为狐狸狗的狗。
他被郁枭安置在简陋木屋的角落里,等着一个翻箱倒柜找工具的干瘦老头给他开锁。
老头叫五福,长虹医院成立前,原本是个中药馆,不过在西医技术流入之初,因其越来越得上层人士的青睐,于是中药馆就被挤兑到了这一小片地方来。
郁枭在医院关着的时候常会偷偷溜出玩,找他们家的那只狐狸狗玩,一来二去也就和这一家子混熟了。
五福叔在他印象里是个很厉害的人,这世上好像就没有他不会的,但是相对的命运也比较坎坷,拖着一儿一女在混战时期存活下来,为了给女儿治病,还把自家儿子卖到了当官的人家去当护卫,这在当下重男轻女思想风靡的时代里,可绝对算得上少有。
但五福只是叹了口气,说像他这样的人,也没有什么值得传下去的东西,儿子女儿一样好,倒是小伙子饭量大个子也高,衣服一年不到就要换新的,留在自己身边能不能养活都不一定,还不如送去大户人家里,至少吃得饱穿得暖,还能学点本领。
“戚儿的病现在好利索了?”郁枭忽然想起来,瞧着眼前这丫头看上去气色倒是不错。
戚儿嘿嘿笑起来,“没利索,不过好多了,阿恒你这些年去哪了,好久没你音讯了。”
“我呀,闭门学本事去了。”郁枭朝她笑了一下,随即岔开视线,细细端详起手里这只小狐狸狗,尖尖短短的吻部,炸了一圈毛的小圆脸,还有四只小短腿和一条开花了的尾巴,“我怎么觉得阿旺变样了。”
“它哪里是阿旺,你走的时候,阿旺都已经四岁了,它阿旺的儿子,叫阿长,阿旺下了一窝崽崽里,就活下来它一个。”
“戚儿,你先招待着,爹出去寻一寻工具来,”五福走过来笑笑说,一边拍了拍郁枭的肩膀,道:“让你见笑了,洗手好些年了,窝里连个像样的家伙什都没了。”
“没,麻烦叔了。”
“客气啥,这都多少年没见了,你好生坐着,我马上回来!”
一听到还要再等,珞珈就更不高兴了,尤其是看着郁枭娴熟地给那只脏兮兮的狗挠脖子,他眼红的恨不能一脚踹过去。
“对了,我见过真的狐狸了,不是狐狸狗,是真的狐狸。”郁枭忽然说起来,语气隐隐有些激动,“它们长得可好看了,毛茸茸的,还有蓝眼睛。”
“我也见到过,不过是黑眼睛的,黎家大少爷开了家狐裘制造厂,从山上抓了好多狐狸回来养着,上次偷偷跑出来一只,被养得可胖了,跑两步都喘,不过听说是剥皮比较容易。”戚儿说着,自己打了个夸张的寒颤,“可残忍了,那里面的狐狸皮都活生生地从狐狸身上剥下来的,那得多疼啊!”
珞珈渐渐顾不得不高兴了,他把跃跃欲试伸下来的腿收了回去,往里缩了缩,双手也慢慢地爬上了自己的肩膀,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口水和胃里翻上来的酸水。
很疼的,让他想死的疼,可他死不了,还要听着那皮毛被生生撕下来的声音,和自己本能的尖叫声。
那声音愈来愈大,似乎穿越千年重返到他身上一般,在他耳畔循环往复,渐渐取代了郁枭和戚儿的说话声,直到郁枭的手附在他藏匿于宽大衣服里的脸上,拔萝卜一样给他从\/里\/面\/拔出来,正常的声音才渐渐回归入了耳朵。
“你怎么了?”
郁枭的瞳孔里映出他惊慌失措的脸,和真真切切真切的担忧,让他一时间忽然就觉得没那么怕了。
珞珈小幅度的摇摇头,把脸蛋放在郁枭手心蹭了蹭,幽怨地嗔怪道:“你宁可抱狗都不愿意抱我。”
郁枭一下子弹了起来,手也撤走了,对旁边不知所措的戚儿撇了撇嘴,又叹了口气,好像觉得自己白担心一场。
他路上被这家伙折腾得不轻,到五福叔的小窝棚里,就想着故意不搭理他,让他长长记性,本以为他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扑过来找茬,谁知道一眼没看住,他就把自己在衣服里缩成了一个球,孤孤单单地待在窝棚里阳光唯一照不到的阴影之中,一时间显得弱小又可怜,同之前那个一言不合就开哭开闹的小作精形象大相径庭,惹得郁枭还没由来的一阵心疼。
结果刚想着关心关心,小家伙又开始没事找茬,别说他俩现在还没什么关系,就算有什么关系,哪有人连狗的醋都吃,莫名其妙的。
郁枭想着,又挑衅他似的“啧啧”逗了两声狗,忽然间,就感觉旁边的人影一矮,一扭头,袖口已然被那家伙给叼住了。
没有呲牙咧嘴凶样,也没有闹人的哭哭啼啼,珞珈俯身轻轻用牙齿叼住了他的袖子,缓缓地抬起头,露出红红的鼻尖和红红的眼睛,他就这般望着他,从嗓子眼里挤出细小的,带着浓厚哭腔的两个字。
“抱抱。”
操。
这是郁枭今天第三次在心里骂街。
第71章 不老情(二)
“没事啊,不怕不怕。”
最后还是发展成郁枭把他抱在怀里,一边给他捏着后颈放松,一边还要在他红着眼睛回头看他的时候柔声安慰。
那一次可怜巴巴的小眼神,看得郁枭心都快化了,此时是脸也板不起来,重话也说不出来了。
随即他的反常就引来五福和戚儿好奇打探的目光。
郁枭嘴角扯动了几下,面上的尴尬已经不是一星半点了,他眼神忽闪着说,“没辙儿,他怕针。”
珞珈也只是把小半张脸缩进衣服里面,露出微微撅着的小嘴,和怂起来的小鼻尖。听到郁枭的话,便又应景似的吭叽了一声,又把身子往郁枭怀里缩了缩。
等到两个镣铐都解了下来,郁枭连着道了好几次谢,手上笨笨咔咔地把珞珈的两条胳膊放回去,又给他把过长的袖子挽了几节。
五福看着他取下来的两副镣铐,心中微微有些疑惑,见郁枭不说,自己也没多嘴问,只是在送他出去的时候,手臂轻轻揽了一揽他的肩膀,道了句千万注意安全。
郁枭会意,顿足了半晌又郑重地给他道了一次谢。
戚儿不知道只有重刑犯会被上脚镣,但她瞧着那两幅冷冰冰的铁家伙,也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郁枭看出了她眼里的疑虑,单手拖着珞珈的屁股,腾出一只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
“下次来给你带好吃的。”
女孩脸上这才露出明朗的笑。
珞珈在郁枭怀里动弹了一下身子,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稍稍撩开一点点帽沿,去瞪那只在郁枭脚边乱绕的小狐狸狗,小狗感知到他视线里不由分说的敌意,立马也呲牙咧嘴地朝他叫唤起来,吓了正在告别的三个人一跳。
五福皱着眉头凶了它一句闭嘴,小狗不理会继续朝珞珈叫起来,同为犬科,面对这种赤裸裸的挑衅,珞珈也毫不示弱,但他总不能当街吼回去,于是便化了张狐面出来,朝着小狗无声地显摆着自己尖利的獠牙。
小狗显然被他吓到了,呜了一声撒丫子就跑,路过一个小水坑还摔了个狗吃屎,一身子白毛沾了泥浆。
珞珈乐呵呵地看着,不过他还没能得意多久,就路边忽然传来一个孩子的啼哭声,圆粗粗的手指指着他的方向,大声嚎着,“那个人的脸好吓人!”
他只得迅速地把头缩回去,像一只被敲了脑袋的乌龟,老老实实地埋在郁枭的颈窝里,等他伸手拉自己的帽子的时候,再丢个无辜的眼神给他。
还有咕噜噜叫起来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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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珞珈记忆颇深的那家烧鸡店现在改名叫了鸿运轩,前身和对门那家馄饨摊一样,都是街边小吃,后来因为口味颇佳,往来的顾客渐渐多了起来,近几年就开上了小三层楼的饭店。
过了午饭点,门客倒是不多,郁枭给他放到一个小窗台旁边的位子上,就招来侍应生先上三份烧鸡再说,还叮嘱了一句尽量快点。
珞珈微微把帽子往后移了移,露出小脸来朝他嘿嘿笑,但他忽然想起来郁枭口袋里分文没有,顿时又担心往前探了探头。
“你有钱结账吗?要不我去……偷点来?”他小心翼翼地问,不过下一秒就被郁枭一筷子敲到脑袋上。
“你的小脑袋里装得都是些什么东西?不道德,知道吗?”
“你不也偷人家东西了吗?”珞珈嘀嘀咕咕,很快他就又挨了一筷子。
“这两个偷……”郁枭似乎再憋什么道理出来,但是经他一顿搜肠刮肚,毛都没刮出来,只道了一句,“性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