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恩注意到了弟弟的视线,随即深深地把头埋在臂弯儿里,像是要将自己藏起来。
从见到伤痕累累的郁枭的那一刻,他周身就涌上来了一股沉重的无力感。
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做错了?注定的命数可以被更改吗?前世的恩仇会如期上演吗?
还是他终归斗不过黎家,只能等一条死路吗?
“哥!来电报了!”郁四的惊呼声把他从冗长的回忆中拽了出来。
他再顾不得疑虑,一个箭步嗖得窜到了电报机前,带上设备拿起了笔。
将讯息记录下之后,脸色一瞬间变得更加沉重了,他抬头看了一眼眼含期待望着他的三兄弟,又低头重读了一边。
“哥,你别吓我,不会是已经被截获了吧?”
郁恩脸色又差了几分,看得三人心里更加没谱了。
“他们说没能从执行文件中找到类似的三份调令,但在准备焚烧的垃圾文件中找到。”
一听这话,心就放下了一大半,郁二长舒了一口气,“还是我平时教育的好,估计是文件内容有古怪。”
“不是。”郁恩摇了摇头,表情一瞬间变得木然,“他们说这三份文件被当作垃圾处理的原因,是因为不认识一个叫有鸟的人。”
第102章 荆棘
于楚珞珈而言,死而复生的过程是最痛苦的,死前身体所承受的疼痛,会随着意识一同复苏,成倍地压在他的所有感官上。
不管死相好不好看,醒来时候的面部表情都会因这剧烈的痛感而变得狰狞。
楚珞珈“死”过很多次,他对不同死法的临界疼痛有他独到的见解。
比如活剥皮的第三刀是最疼的,滚烫刀子贴着切割开皮肉,到第三下的时候,切出来的部分已经可以被揪起来,他就会听见刀子如同锯木头一般,十分痛快地分离着他的皮肉。
被火烧次之,他曾在找将军时候到过一个村庄,那时缺乏当人的经验,总控制不好尾巴的收放,结果露了马脚,被好心收留他一晚的村民,在饭里下了迷药,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柴草堆里,火光暖洋洋地包裹着饥饿的他。
一枪打穿脑袋绝对是他经历过的痛苦最小的死法,不过颅内的阵阵耳鸣和尖锐的灼烧感还是让他疼得叫出声来。
很快,他感知到有什么东西塞进了嘴里,他本能的一口咬下去,有了这一发泄点,很大程度地减轻了脑袋的痛觉。
视觉逐渐回归,初冬的浅阳照在他的眼皮上,淡青色血管跳了跳,眼皮也随之掀开。
他这才看清嘴里咬着的东西,是郁枭的手腕。
“醒了?”
郁枭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传过来,他只需要一扭头,就能对上那双满是血丝的疲惫双眼。
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揽在他身上的手臂骤然缩紧了一圈,他的脸蛋也被郁枭的胸膛挤得变了形状,大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像哄小孩睡觉一般。
“没事了乖宝儿,不怕。”
细密的吻不断落在他发际线上,他听见郁枭的声音哆嗦得厉害,鼻尖儿一下就酸了。
说来也怪,这千百年来,那么多苦那么多累,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他全都捱了过来,他本该是这世间最坚强的狐狸精,怎么一被抱,一被心疼,他就开始委屈的不得了,身子也像化了一样只想缩在郁枭的怀里哭。
只凭一瞬间的视线交错,他就知道,他的将军回来了。
“我一直在找你……”
“我特别特别地想你……”
楚珞珈哽咽着,他想扭过头来摸摸郁枭的脸,可是郁枭勒他勒得紧,他怎么也转不过身子来。
直到他自己放缓了抽泣,才发现郁枭的身体颤动比他还要剧烈一些。
“你是不是哭了?”
郁枭不说话。
过去他只在那燕北辽阔的冰原上见郁枭哭过一次,那时他把脸埋在自己的肚皮上,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那也是第一次,一个弱小的狐狸对它强大的将军产生了一股可笑的保护欲。
“你别哭啊……我自个儿哭,哭一会儿就好了,你一哭我心疼,就更想哭了……”
他扭动着身子挣扎着,一番努力总算有了回报,却仍然掏不出胳膊,他颤颤悠悠地伸出小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郁枭脸上的泪痕,含糊不清道:“我不怕,你好好的我就什么都不怕,你也别怕,我以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我再也不让别人伤害你了!”
*
晁利安在郁枭的房门口搓着手来回踱步,手掌心的老茧都快让他给搓平了,他鼓了好大的勇气才下手敲响了房门。
他深知从此在郁枭面前横着走的预想是泡汤了,最好的结局就是郁枭能揍他一顿,可他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开门,心底顿时拔凉拔凉。
晁利安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自己推开了门,又硬着头皮叫了郁枭一嗓子,却一下对上楚珞珈舒舒服服眯起来的狐狸眼。
他吐了小半截舌头在外面,正和郁枭噗滋噗滋地亲着嘴,屁股后面还甩着一条大尾巴。
“不理他。”郁枭把楚珞珈的脸掰过来,权当屋里没有晁利安这个人。
晁利安也不知道该惊吓还是该脸红,两个脚尖挪了几次,朝向都有点不大统一,正纠结着,楚珞珈又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嗖的一下从郁枭怀里窜出来,张牙舞爪地朝着晁利安身上扑了过去,挂在他后背上又打又咬,嘴里还大喊着,“你是不是和我有仇?”
“你知道我盼一句乖宝儿有多不容易吗?上一次也是你,给我俩甩车座底下去!这次又一枪给我脑袋轰了,我打你,你个大坏蛋!”
晁利安被打得有点懵,小拳头落在他后背上轻飘飘的,倒是不疼,楚珞珈还一边打他一边往郁枭那边看,从他窜过来开始,郁枭就直挺挺地靠在床位坐着,一动也不动。
楚珞珈见状,伸出爪子在晁利安脸上拧了一把,吓得他叫了一声,又噼里啪啦拍打他的后背,嘴里翻来覆去地骂着坏蛋,我打你。
打得他手腕都酸了,郁枭才微微侧了侧脸,小声道:“行了,这事也不怪他。”
“好吧,那我原谅你。”楚珞珈立即大度地从晁利安身上蹦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你是不是没听我的话,见那个妹妹去了?”
晁利安被他盯得打了个激灵,他以前从来没觉得楚珞珈的眼神那么慑人。
一瞧他那闪躲的眼神,楚珞珈就知道自己估计的没错,呲着牙气急败坏道:“你就不信我,都跟你说了,她不是好人,让你离她远点!”
说着话时,他没想过当时的自己在晁利安眼里也不像个好人。
对于晁利安,楚珞珈是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
世人在他眼里只分三种,对他将军好的,对他将军坏的,还有和他将军没交集的。
这个男人是将军身边很特别的存在,他陪伴将军的时间比自己长久得多,只可惜是个脑子缺根弦的典型,这种在男人堆里会很吃得开,不过见了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就只有被骗的份。
楚珞珈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自己疏忽了,当时以为杀死了那个在兄妹俩背后谋划的男人,就能从根儿上把这段因果了结。
他还想再教育晁利安几句,就见郁枭不耐烦地走过来,从后面给他抱起来扔到床上,转身兜过晁利安的肩膀,“出去说。”
这回换楚珞珈摸不清头脑了,刚还担心这俩别因为他再反目成了仇,结果到好,这就开始勾肩搭背还给他扔下了。
“他的事,别忘外说。”郁枭合上门,眼下的一圈青黑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阳光下,一时间更加突兀。
那双曾经熠熠生辉的少年的眼,一夜间却平添了些突兀的沧桑感,晁利安心里仿佛滚过了一个缠满了荆棘的石块,别过头去应了一声,不再敢看他。
“还有,对不起连……利安。”
晁利安身子一震,虽然被对不起的有点莫名其妙,但当他一抬头发现郁枭正相当不自然仰望着天空,心下确实明了,这显然也是不敢看他。
他没来由地扑哧一笑,可笑着笑着,眼泪就溢了出来。
很多年前,郁枭曾在自家后院里挖出来一把平平无奇的小短刀。
他悄悄把刀藏在了枕头下面,可从那之后,他就开始噩梦连篇,有一次竟睡了足足两日没能醒过来,这才被大哥发现了端倪。
幼时的梦境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模糊,直到再也记不起来。
而那些本该彻底淡化的过往,却又不甘于沉降,在那一次次的电击中,走马灯一般回放。
不同于幼时懵懂的心智,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将永远停驻在一个二十岁青年的记忆画廊中,不声不响地迸发出扎人尖刺,刺与刺之间,却还留存着玉白色的花苞
混沌,悲凉与绝望,笼罩着他,直到楚珞珈啼哭着喊出那句。
“我是你千百年前救下的狐狸,我是来找你报恩的。”
那躲藏在一簇簇尖刺的花苞,终于绽放出了洁白的梨花。
而那些明媚的白色,终将冲破过往遗留下来的晦暗。
*
“两个大老爷们在这儿哭哭啼啼的干什么呢?大哥让你过来提人,等半天了毛都没看见一根儿!”郁三骂骂咧咧地从廊子里探出头来招呼二人,“速度快点,等会儿大哥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