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一时间变得深沉而又凝重,无数的巧合不由得让他将眼前发生的一切同过往的记忆联系到一起。
在塔内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人?
冲撞声随即在头顶爆发,郁恩随着声音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驮着什么东西的木椅从天而降,径直没入进了汹涌的海面,激起了一层高过一层的浪花。
搜救队反应很快,没等郁恩给出指令,就纷纷扎进了水面,抢在拴着铁链的木椅沉没前将其打捞了上来。
椅子上捆着一具早已腐烂的尸骨,单从皮肉上来看死了起码有五天以上,不可能救得回来了。
“不是郁枭。”郁恩一眼扫过去,哆嗦得手总算停稳了些,虽然没摘下来头套,但他比划过自个儿弟弟的身形,至少要比椅子上那人高出一截来,“把尸体带回局里,尽快查明死者身份,其余人穿好防弹服,跟我上去。”
简单安排好之后,他又转身嘱咐郁四道:“你回岸上等老三。”
“大哥。”郁恩却是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我跟你一起上去。”
“这里机关特别多,你又不熟悉别来捣乱。”郁恩撤开他的手,目光忽然又柔和了下来,“等你三哥带着狙击手就位,尽快让他们占到高处,有机会立即开枪,明白了吗?”
*
楚珞珈的意识是被震耳欲聋的炮轰声惊回来的,声音消寂后,他却反应得像刚刚被轰了的是他的脑子一般,呆愣愣地松开嘴,也不知道闭上,口腔里的鲜血直接从口角溢了出来。
鼻腔间满溢着浓厚的血腥味,刺目的鲜红以苍白为衬,在他眼前形成了挥之不去的散影。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嘴里残余的鲜血沿着他下巴滴落到铁皮地面上,一下一下的,形成了回响。单单一个转身的动作仿佛就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
“郁枭……”他哑着嗓子开口叫了一声。
光源变得越来越暗,优异的夜视能力却让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被捆绑在椅子上的郁枭。
他看见郁枭被蒙住眼,嘴里箍着牙套,上半身裸露在寒风里,嘴唇被冻成了乌紫色,那曾经温暖的怀抱,此时却被铁链压出了一道道青紫色的伤痕,木椅的扶手被他拍得碎裂开,突起的木茬尖端将他手臂刻划得血迹斑斑。
楚珞珈难以抑制地呜咽了起来,他的哭声听上去尖利又奇怪,混杂着他的胡言乱语,似是对身后瘫倒在地的练泽林说。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他?你不是爱他吗?你怎么舍得……”
他是只狐狸,他不懂人的感情。
他不懂,怎么自己恨不得叼进洞里护着的人,到了一个同样说爱他的人那里,却可以如此肆意地伤害。
野兽没有人心,可练泽林的胸膛里,跳的那颗难道不是人的心脏吗?
他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地朝郁枭奔了过去,全然忘了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么骇人,直到他轻手轻脚地摘下了郁枭的牙箍和眼罩,才看见郁枭的双眼中,赫然倒映出来的怪物一般的自己。
他像是被自己的模样吓到了,忽然像后一趔趄,手上沾得血污就蹭到了郁枭的脸上。
他知道郁枭爱干净,随即手忙脚乱地提起裙摆去给他擦脸,结果沾着水的丝绸布料又把那一出血污晕开了一大块,怎么擦都擦不掉,一着急,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掉。
“现在你能相信了吧?郁枭。”练泽林喘着粗气开口道,“这家伙就是个妖怪!”
他的声音不大,周身已然没剩下多少气儿了,嗓音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清冽悦耳,更似一只破风箱。
“不是……我、我不是妖怪!”楚珞珈转头就朝他咆哮起来。
他吼回去的声音很大,似乎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他现在完全不敢去看郁枭的眼睛,可那明显带着陌生感的视线就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那半狐面上,仿佛一瞬间就将他至于了冰天雪地的燕北故土。
“就是他杀了我爹,杀了你的五福叔……也杀了我,早晚有一天,他也会害死你!”
练泽林的话还在继续,间或混在着呛血的咳嗽声。
这一次,楚珞珈却没反驳回任何话。
他把自己哭得乱七八糟的,嘴角咧开到最大,一抽一抽的,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也不愿意让郁枭看见他现在满嘴是血,不人不鬼的丑陋样子。
谁都希望自己在心上人面前尽可能完美,哪怕费力撑着,也要保持形象屹立不倒。
楚珞珈也一样,他希望在郁枭一生的记忆里,可以只留存着他好看的模样。
所以他欲盖弥彰地背过身去,一边哭一边用手臂和裙子擦嘴,裙底的尾巴尖却毫无保留地出卖了它主人的慌张,蜷缩在里面一左一右地乱甩。
他不知道所有的装模作样都是破绽百出的,世上没有圆满的谎言,也没有完美的恋人。
自我欺骗达成的前提,是对方甘愿当那个睁眼瞎。
“楚珞珈。”郁枭被牙箍束缚久了,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才完整地吐出来这三个字。
但楚珞珈哭得投入又绝望,愣是一点反应都没给他。
“楚珞珈!”直到他猛吸了一口气,中气十足地又喊了他一嗓子,楚珞珈脑袋上的耳朵者才颤了颤,哭声也间断了一瞬。
“你转过来。”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不要,我不想你看到我。”
“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郁枭耐着性子,极缓极缓地说,看着他渐渐停下摇摆的尾巴尖,“我说过给你三分钟的时间解释,你还有两分钟。”
回应给他的却是更大的哭嚎声。
哭归哭,楚珞珈还是小步小步挪蹭着转了过来,嘴巴上擦不净的血糊了他满脸,那生着白毛的半边狐面,已然被血弄得惨不忍睹,再配上他呲牙咧嘴地哭脸,惊悚之中却又不厚道地带了几分的搞笑。
“我不是妖怪,我真的不是妖怪,我从来没想过害你。”他大哭着摇头,动作剧烈连头顶的耳朵都跟着左右乱甩。
“我是你上辈子救过的狐狸,我是来找你报恩的。”
话音未落,说话者却再一次泣不成声了。
第101章 前夜
“乖宝儿……”
郁枭下意识地呢喃了一句。
眼前昏暗得厉害,目所能及的色彩都略显灰白。
他起初确实被楚珞珈那张毛乎乎还沾着血的脸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想起来,这张脸他是见过的。
在十年通往运船的小街上。
当时刺目的车灯忽然从那幽暗的巷子口*过来,猛踩油门的声音震耳欲聋,车内的少年们被强光晃得睁不开眼,郁枭却像着了魔一般,眼睛再怎么涩得厉害,也没舍得移开半点视线。
硕大的狐面就在一瞬间凌空而起,尚未成形的身子被气化的云雾缭绕纠缠着,看不清形态。
车子颠簸得厉害,车内的少年们随之乱撞着,惊叫着,郁枭手脚并用的扒着窗口,瞪圆了双眼去凝望着那张狐面。
直射过来的车灯一瞬间受了惊吓,急转落在了街边一户人家的院墙上,带出来一阵撞击的轰鸣和火光。
郁枭看见那车灯闪烁了几下,终于是再亮不起来了。
那张狐面也随之隐匿于黑暗之下。
楚珞珈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急中生智,深深留存在了少年郁枭的心头,而且一存,就是好多年。
后来车行渐稳,朝着港口方向驶去,郁枭再度把脸压到后车窗上,在那个星光黯淡的黑夜里,他只看见了一个白狐狸,它乖巧地坐在地上望着驶离的车子,任由夜风将它胸脯上的毛发吹得翩翩起,像一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
*
“过来抱抱。”
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楚珞珈,郁枭心里泛起一阵阵的绵软,说出来的话语都带上了哽咽的味道。
随即他就看见楚珞珈步履僵硬,直挺挺地朝他走过来,长毛的那边嘴皮被他哭得一抽一抽地翻掀着,五官也皱巴巴地挤在了一起,看上去又好哭又好笑。
身上的锁链没有钥匙打不开,郁枭用手肘撑着断裂的扶手坐直些身子,准备等着自带暖炉功效的小怪物投入到他的怀抱里。
后来楚珞珈想起那天,总会埋怨自己为何不拿出当时强上郁枭的那股劲儿,三步并两步先扑到他怀里再哭。
如果他脚步快一点,或许之后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
那一声枪,响起的特别不合时宜,伴随枪响的,还有练泽林呼哧呼哧的大笑声。
他的哭声戛然而止,视线内郁枭的眉眼,从本来恰到好处地半弯,渐渐扩大到圆睁,黑亮的瞳孔中倒影出了他的毛脸,和那颗顶破他太阳穴冲出来的子弹壳。
剧烈的痛楚顷刻间包裹了他的全身,但好在持续的时间不长。
很快他就眼前一黑,脑袋重重地砸在了郁枭的膝头。
他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在为错失了近在咫尺的抱抱而遗憾。
但这一声叹气,实在太轻太轻,彻彻底底地被郁枭的嘶吼声覆盖掉了。
“谁他妈开的枪!”
郁枭接受不了。
上一秒还好端端哭着的人,怎么下一秒就一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