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铛——
杀猪刀从手中掉下。
屠夫的手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断裂,坠落,却没有流一滴血,谢祈不禁眯起双眸,“原来不是人,怪不得连叫也不叫。”
第109章 燃香庄(二十一)
本来抬头望着庄吟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回头,一双双眼睛不善地盯着谢祈,纷纷亮起手中利器。
谢祈冷笑,“蚍蜉想撼大树?可以。急着投胎的尽管过来。”
“众人”里有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率先举着她家菜刀冲了过来,谢祈记得满月叫她张婶,他嘲道:“你们这些木头,动作太慢了。”
刀起,谢祈身形犹如疾风般穿行于“众人”之间。
刀落,封骨归鞘,谢祈抬头看着隐于枝叶的道士,用怪罪语气道:“我不过是离开一会儿,道长就让自己陷入危险,我很生气。”
树下的“人”全体静默须臾,而后他们的头颅像是约好似的,雨点般砸到地面,满地乱滚。
谢祈骤然回头,看到长街尽头戳着一道单薄的浅绿身影,小脸蛋比宣纸还白上几分,整个人抖得跟筛子似的,感觉下一刻就要瘫软在地。谢祈半垂着眼皮,波澜不惊道:“丫头,过来。”
满月终于支撑不住爆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就跑。
倘使满月再留片刻,便会看见这些她从小到大熟知的街坊领居“尸体”里冒出一道道浑浊的黑气,在空中四处流窜,临走前,留下所有反派总爱说的话:等着瞧,我们还会再来的。
然后黑气朝着同个方向逃去。
谢祈皱了一下眉,看着满地狼藉,“麻烦。”却不知所谓的麻烦指的是那些不自量力的孤魂野鬼,还是怕被目睹他杀“人”的满月误会。
同一时间,不同地点,暗室里的灰衫人动作一滞,放下手中的刻了一半的棋子,说了同样一句:麻烦。
庄吟一怔,他似乎听到谢祈的声音了。
灰衫人起身,顺手把鹅卵石和刻刀扔到装黑子的棋篓里,缓步前行,烛火漂浮在他左前方,为其开路,他边走边扯掉一块块及地的遮盖木雕的白布。灰衫人离小人和靴子兄越来越近,小人很紧张,颤颤巍巍地想靠近靴子兄。庄吟连忙出声阻止,“不要乱动。”他生怕这种时候它做出任何动作,会引起灰衫人的注意。
小人乖乖听令,果然不再动,完美履行一只布偶的本分。
树底下的谢祈缓缓眨了下眼睛,掀起眼睫,再度抬头,神色间有一种猎奇的兴奋,“不要乱动?道长,你到底在玩什么。”
可惜庄吟此刻正专注于渐行渐近的灰衫人,没有听见谢祈的话。灰衫人慢条斯理地撩了几十块白布,若是谢祈在场,他会惊奇地发现,被灰衫人掀开的白布底下,每一个的长相简直和方才被他砍头的街坊领居同一个模子刻出来般。
灰衫人在小人和黑靴的藏匿处站定,庄吟几乎能看到白布外那道高挑的影子。
小人若有心脏,那此刻它的心大约能离身三尺。
连庄吟也不由屏住了呼吸,纵然他知道这样不过是多此一举。
靴子兄倒甚是沉稳淡定,自始至终临危不惧,庄吟惊疑不定中还不忘怀疑靴子兄究竟是不是己方朋友,因为毕竟是它使他们陷入眼前这个诡异的境地。
他们心惊肉跳地等了半晌,没等来被灰衫人揭开白布暴露身形的下场,反而等来了几十道黑气,也就是那些孤魂野鬼。
第110章 燃香庄(二十二)
黑气带着尖锐的呼啸在暗室上方交叉盘旋,刮起阵阵阴风,白布狂乱翻飞,那些没被揭盖头的木雕若隐若现,庄吟的视线盲处,离他们不远的一块白布下,露出一抹蓝色。
不多时,这些死魂便各自找到自己的器皿,争相附身其中,入新壳,换新皮,壳依然是那具壳,皮依然是那张皮,他们一旦适应,就开始七嘴八舌。
——主人,那个道士鬼鬼祟祟躲在树上不知道在做什么,本来想一刀杀了他,谁料半路杀出个黑衣人,相当狂妄!
——是啊是啊!
灰衫人回到座椅上,重新捡起尚未雕刻完毕的棋子,慢慢磨了起来,“我知道,你们眼睛能看到的,我也能看到,你们忘记了?”
——主人,我们现在怎么办?依小的看,我们去杀他个回马枪!
——对!对!
灰衫人拿刀的手停顿,快速撩起眼皮看他们一眼,又将目光放回鹅卵石上,“你们不是他对手,回去于事无补。”
——主人,这三个人是不是跟之前那些人一样来抢东西的!
——绝对不能让他们抢走了!
——说的没错!
话是这么说,而实际上这些死魂并不清楚他们想抢的究竟是什么宝贝。
只听“咔咔”两声,这颗未雕琢完的鹅卵石最终还是没逃脱驾鹤西游的命运,灰衫人手一松,石头化为齑粉,灰衫人随意掸了掸落在膝上的粉尘,语调仍是那般平静,“你们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别的事,不要管。”
死魂们纷纷咽下到嘴边的话,垂立一边,不敢再多言。
灰衫人一挥衣袖,“你们可以走了,记得扫地。”
死魂们心里门儿清,主人是让他们把那滚了一地的头颅躯体扫干净了,恭恭敬敬深鞠一躬便朝洞口走去。
灰衫人忽道:“走门吧,满月不在上面。”
——啊,是了,满月姑娘好像看到,看到我们被砍头的场面了,这……
灰衫人淡淡道:“不碍事,我自有办法让她忘记。”
操碎心的死魂们这才离开。
……
满月惊慌失措地在街头狂奔,直到跑到家门口,直到撞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才刹步,泪珠断了线般不停地从脸颊滚落,她哭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嘶声道:“爹!我们快跑!他把张婶他们都杀了,我不该带他们来的,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被他唤做爹爹的灰衫人慈爱地把手放在她头顶,“别哭,不好看了。”
满月摇头,眼睛红得如同兔子,仰起梨花带雨的小脸催促道:“爹我们快走吧。”
“走去哪儿?”
“走哪儿都行。”
“外面没有一个好人,我告诉过你。”
满月抽噎得几乎说不出话。
“只要你不乱跑,他们就能活过来,睡一觉吧,醒来就能看见他们了。”灰衫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满月的头顶,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过来般。
渐渐的,满月哭累了,倦意上涌,上下眼皮越合越拢,灰衫人的话语变得朦朦胧胧,犹如隔了一层水,满月感觉身体不受控制,逐渐下沉,像是要沉到水底。
满月的身体慢慢脱离灰衫人的怀抱,在落地之前,灰衫人接住了她,然后送她回房,路过安置庄吟和谢祈的屋子时,略微偏了一下头,屋子是黑的。
第111章 燃香庄(二十三)
谢祈抱着庄吟隐在暗处,冷眼看着那群突然蹿出的“死而复生”的人风卷残云般将满地狼藉收拾得一干二净,脑子里闪过那道落荒而逃的浅绿身影,然而谢祈一派风平浪静,丝毫不关心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满月,也不在乎她将如何误解,他比较在意的是眼前这个道士。
而道士此刻正沉浸在暗室诡异的余韵之中。
尽管灰衫人可借着燃香庄这一个个死魂的眼睛监督庄里动静,但毕竟人力有限,眼睛不能遍及角角落落,他确实透过死魂看到了树上庄吟和半路杀出的谢祈,却不知道在此之前,庄吟的小人早已随靴子兄潜入暗室之中,并耳闻目睹了他的大手笔。
灰衫人离开暗室后,烛火也随之飘走,室内忽然漆黑一片,靴子兄又开始不安分,率先走出布外,戏鱼见小人还愣在原地,转回去在小人面前重重跺了跺脚。庄吟心中一动,虽然不知道靴子兄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但已有七八分猜到它可能是想给他看一些东西,于是吩咐道:“跟它走。”
暗室里本来有百来具被白布蒙头的木雕,被谢祈这么一搅和,暗室里备用的木雕只剩下三四十具,黑靴熟练地领着小人来到一具木雕前,这具木雕的姿态与众不同,别人都是站着,唯有他独树一帜靠墙坐着。随后,黑靴一如既往又跺了两脚,仿佛在给某种信号。
但黑灯瞎火的,庄吟着实连个轮廓也看不见,左思右想,最终决定让小人给靴子兄作伴,自己先退出来,再亲自到这儿一探究竟。
他这一回神,就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的头,心中徒然一惊,一颗心几乎掉到嗓子眼,下意识反手拔剑,却在看清了面前这人的模样后怔住,“你……”
谢祈退开,抱着手冷冷道:“你差点死了你知道么?”
庄吟乍然见到谢祈,又从他嘴里得知自己刚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一时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愣愣地问:“刚才你去哪儿了?”
谢祈面带不悦,“道长既然关心为何不来找我,反而躲在树上?”
庄吟道:“说来话长,不过我确实也是为了找你。”谢祈之前有提到过要去查李老头的酒肆。
谢祈神色有所缓和,“真是这样?”
庄吟郑重地点点头,“李老头酒肆后头有一条通往满月家的甬道,我在那里发现了一间暗室。”他避轻就重,拣关键的讲,特意回避黑靴一事,“暗室里有很多木雕,不出意外都是由同一个人雕琢的,这个人,我怀疑就是满月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