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在床底趴到望眼欲穿时,庄吟才迟迟下达第二道命令,“出来吧。”小人麻溜地爬起,走出帘子,抬头一看,身体抖了抖——一双黑靴子正伫立在宽大的木箱上。
那人明明走了,但靴子却在这里,难道他故意脱掉靴子走回来了?庄吟脸色一沉,“那人可能没走,小心。”
不等小人做出反应,黑靴子突然踩着箱子用力跺了两下脚,哒哒——
这下小人彻底震住。
“看看周围。”
小人依照吩咐转动脑袋,一番逡巡并无看到半个闲杂人等。于是它将注意力放回黑靴身上。
黑靴子从箱子上一跃而下,大摇大摆地走在比它更矮的小人面前,绕着它走了一圈,然后重新跳到箱子上,又急促地跺了两脚。
小人迷惑不已,等着主人发号施令。
庄吟头微侧,单手揉了揉太阳穴,“别怕,它……靴子兄似乎没有恶意。”小人点点脑袋,重新将目光移到靴子上,只见靴子兄一脚踢开箱盖,转瞬间其中一只率先跳进去,另一只还立在木箱边缘,往下倾了倾靴身,看着就像是在邀请小人入箱。
庄吟只忖度了须臾,便见另一只靴子也隐入箱中,小人手脚并用攀爬而上,低头望去,这箱子里既无黄金珠宝秘学珍籍,也无其他杂物,反倒铺着一层层不知通向何方的石阶。
小小庄子小小酒肆里头竟也暗藏机关,庄吟毫不犹豫道:“跟上。”他倒要看看这个非人非鬼的李老头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这是一条幽暗的甬道,伸手不见五指,狭窄至极,至多能容一人匍匐前行,也幸亏靴子兄和小人感人的高度,不然这路可就难走了。
靴子兄在前头轻车熟路的拾级而下,小人只能竖起耳朵听声辨位在后头吃力地跟着,它没跟上时,黑靴便会不厌其烦地返回去以免小人跟丢。
这位靴子兄意外的很善解人意。
于是这对奇特的组合在甬道里七拐八绕地走,整条甬道中只剩下黑靴故意放重的脚步声。过了许久,靴子兄突然停下,庄吟意识到可能到某个出口了。
但,靴子兄却似乎不打算出去。
虽然庄吟也很想看看靴子搞什么鬼,但眼前黑灯瞎火的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他正疑惑,徒然间,光亮一闪,照出一个不规则的十分窄小的洞口,洞外之景隐约可见。
靴子兄仍然屹立在原地,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庄吟操纵着小人,命它去看看。小人奉命上前,扒着洞口小心地往外瞧去——
外面是一间极宽极广的暗室,井然有序地竖立着大大小小百来具长条形状的东西,长短不齐高低不一,俱被白布遮了头尾,每块布里都像是站着个人。
有人秉烛在其中穿梭。
那秉烛之人恰好背对着洞口,加之洞口处于阴影处,显得格外的隐秘。
庄吟道:“再靠近点。”小人挪动身子,将整颗头几乎探出了洞外。
庄吟看到那人身着一袭灰衫,走走停停,最终在一个不高不矮的白布前驻足,接着,蜡烛自他手中悬起浮于半空,他从腰间掏出一把雕刻刀和红木锉,掀开旁边的一块白布,对着里面的东西说道:“要不是满月惦记着你,你根本活不到这个岁数。”
这话听得庄吟直皱眉,满月?活不到?莫非白布里的东西是人?!
第108章 燃香庄(二十)
鉴于那人背对着洞口又刚好挡住了小人的视线,庄吟始终看不到白布里的东西,一时间胃口被高高吊起。但见那人拿着雕刻刀折腾了一阵,然后又拿起一个在那边铁槌敲敲打打。
咚咚,咚咚——
熟悉的声音响起,庄吟眼皮一颤,这个声音……无论怎么听都和方才满月爹爹屋里的敲打声有着九分的相似,依稀记得满月之前言语间提及过她爹爹喜欢雕刻,那眼前这个人莫不是……莫不是满月的爹?
那人突然放下手中的伙计,举步朝前走了过去,烛火也跟着他飘动着。
想到此节,庄吟心里腾起一股异样感,并且这股异样感在那人转过身时被证实,即便小人和木雕相距甚远,庄吟还是看清了白布里藏着的东西——一块栩栩如生的木雕。
木雕有些伛偻,满面沟壑,骨架仿佛随时会散架,庄吟恨不得把眉头皱成川字,因为即便没有外面那层皮他也已认出这块木雕。
是酒肆老板李老头。
烛火飘近,那人很快回来了,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张满是褶皱的皮。
庄吟揣测这肯定是李老头的皮。只见那人将皮和木雕严丝合缝地粘好,反手间掌心多了一个小木盒,他打开木盒,几许黯淡的光点自盒中飞向木雕,沉浸、融合,然后,李老头的眼珠子动了,喉咙咕隆隆作响,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求饶:“饶,饶,了,我,那个,道,道士和黑衣,人,太,太聪明,杀不了他们。”
庄吟在树上听得又是惊心动魄,又是迷惑不已,心道:他们初次来燃香庄,为何这个庄子里有那么多想杀他们的人?灰衫人缓慢地说道:“你们本是孤魂野鬼,我好心收留了你们,逃脱上刀山下油锅之苦,若非需要你们配合演戏,你们早就魂飞魄散了。”
李老头连忙弯腰奉承:“是,是,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感激不尽。”说这句时,他的舌头已经不打结了。
灰衫人道:“盯紧满月,不要让她和外面的人过多接触,否则……”
李老头吓得跪地磕头,僵硬的关节咔咔作响,“小的不敢,小的一定看牢满月姑娘。”
灰衫人颔首。
李老头犹豫着问:“那,那之前抓的那些人如何处置?”
灰衫人背过身道:“你不用管,我自会处置,一个个觊觎我的东西?哼,妄想。”
李老头道:“是,是他们不自量力。”
灰衫人道:“你可以走了。”
李老头从地上爬起,对着灰衫人恭敬地鞠躬几下,“小的告退。”说罢便支楞着两条干瘦的腿朝洞口这边走来。
庄吟暗叫不好,这时,一道黑影从小人眼前闪过,却是靴子兄从洞中悄悄跑出来,一溜烟躲进白布里,庄吟催促小人:“跟上靴子兄!”小人迈着短腿紧随其后。
一靴一布偶就近躲进一块白布里,不消片刻,庄吟听到李老头的脚步声从旁边经过雨溪,小人偷偷撩起布角,瞥见李老头正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将自己塞进那个狭窄的洞口。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已不见李老头的身影。
那头的庄吟看到这一幕,脑中不禁浮现出这样一副景象——上百个死魂附身的木雕人,在燃香庄地底交织成网的甬道中,像蚯蚓般缓慢蠕动爬行。
这个场面,光是想想就诡异的不得了。
燃香庄里究竟有多少人是木雕,又有多少人是真人?想着想着,一个更加荒诞可怕的想法在庄吟脑内成型,也许除了他们偶然被满月带进来的几个不速之客以外,庄里没有一个是人,每个木雕都被套了一层属于各自的皮,然后被灰衫人注入死魂。这些苟延残喘的死魂和浮屠山有何联系?真的只是为了不受那刀山火海之苦?李老头所言“被抓的那些人”又是谁?还有灰衫人演戏是给谁看?靴子兄带他看这些是何意?
庄吟百思不得其解,干脆把杂乱无章的疑问暂且搁置一旁。李老头走后,灰衫人并未离开,暗室上首有一把宽大的石椅,石椅旁摆着两个竹篓,里面分别装满了黑白棋子,这些棋子均以石头为底料雕刻而成,颗颗圆润光滑,浑然天成,可见雕刻之人功力之厚,耐心之深。
灰衫人斜坐在石椅上,脚旁散落着堆积成山的未经雕琢的玉石,黑的是鹅卵石,白的是玉。他嘴角挂着一抹几不可见的笑,俯身随机捡了一颗鹅卵石拿在手中把玩,眼睛透过它在想些什么,良久举起雕刻刀开始雕琢。
可惜庄吟看不到这个画面,他只听到金石相撞的摩擦声打破了沉闷的空气,细细的,竟带着几分缠绵之意,同时他也看不到自己所藏身的树下不知何时站满了人。
树下之人个个面无表情,冷漠得像是庄吟欠了他们一屁股债般,浑身散发着不可言喻的杀气,仿佛只要庄吟动一动,就要将他生吞活剥。
庄吟与小人感官相通后,真身的五感便会急剧削弱,趋近于零,再加上他此刻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暗室的灰衫人上,不然以他的敏锐早应感觉到势汹汹的杀意了,怎会迟钝到一个手持杀猪刀的屠夫拖着肥硕的身体爬上树了还无动于衷。
暗室里灰衫人开始自言自语,莫名其妙地叹道:“又是一个可怜无知的人。”
庄吟不解其意。
此时屠夫已单手吊在他真身之后,凶相毕露,油腻的肥手举起锋利沾血的杀猪刀,慢慢对准庄吟的后颈,手一扬,带着风声砍向庄吟。
刀剑无情,更不长眼,眼看庄吟就要葬身于杀猪刀下,但闻一道声音自天外传来,语气冷极,宛若冰霜,“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这个人,尔等宵小也敢动?”紧接着,一线妖艳的冷光破空而来,流星般掠过屠夫握刀的手,随即一个漂亮的回旋,重新飞回声音主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