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喊完这句话之后神色忽然的安定下来,手紧紧的抓着裙裾,拽出一道泪痕一样迤逦的曲线。
“这周围无人吧。”
沐棠看了看四周摇头。
黎女深深的握住沐棠的手,以至于指甲都扣进了沐棠的肉里,“你也及冠了,该知道了。”
“你非沐舟亲生,也和沐决明无任何血缘。”
☆、下蛊
“你非沐决明兄长,沐决明也非你幼弟。”
沐棠愣住,“那...那我是谁?”
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唤黎女一声娘。
“你当然是我的儿子”,黎女必经久经风霜,一眼看出沐棠心中顾虑,“只是你的生父并非沐舟”
沐棠睡凤眼一挑,睁成了丹凤眼,“我是...你...”
“沐舟他知道吗?”
“他知道。”
“他知道?!”
“那他还....”
沐棠袖中攒紧了自己的手,沐舟之所以还留着自己,不就是因为沐决明还需要吸他的血来抑制躁症吗?怪不得沐舟相比于沐决明对自己一直是副不甚上心的模样,原来自己并非亲生。
“我生父呢?”
“沐舟知道你非他亲生之后,他连夜逃出春风里,外面时局纷乱,他又孤身一人,不是死了就是变成尸鬼。”
“罢了罢了”,沐棠后退几步。
黎女拽住沐棠衣袖,“你要去哪?”
“你不能走!”
黎女几乎用尽全身力气从嗓缝中挤出这句话来,“你走了,我怎么办?沐舟会毫不留情想法设法的杀了我的。”
“天大地大,总会有安身之处。”
“不行不行不行”,黎女无措的拉拽着沐棠,钿头银篦击节作响,“外面都是尸鬼,会吃了我的。”
“外面没你想的那么险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尸鬼。”
“那也不行,那也不行!”
黎女死命拉着沐棠,“外面怎么可能有春风里好,有锦衣玉食?是珠围翠绕吗?”
“娘”,沐棠心累,“与其在这里战战兢兢,离开春风里去外面闲云野鹤不好吗?”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黎族那赤贫之地有多可怕,我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我要一辈子留在春风里,你也不能走,你也不能走!”
黎女惊惶的开始口不择言,“你不知道我为了给沐决明下蛊废了多大的功夫,如果沐决明不患躁症,不饮你的血,你以为咱们二人还能留在春风里吗?你以为你还是沐家的大公子吗?”
沐棠怔住,舌桥不下,不知说什么好,缓了好半响才缓过神来,“你说什么?”
“沐决明的躁症是你下的蛊?”
黎女揪住沐棠衣襟,直直的看着他,“不然你以为呢?如若不然,咱们二人怎么在春风里活下来?”
沐棠话就回在嘴边,却不知说什么好,气到极致,反而露出一种苍白无力的笑来,“所以你为了你能留在春风里,以我的血为引给沐决明下蛊?”
“怎么能说是为了我自己”,黎女眼里涌出泪来,“也是为了你啊”,她牵起沐棠的衣袖,墨绿衣袂上秀的银色暗纹在光下波光粼粼,如梦如幻,“你的吃穿用度,样样不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没有我,怎会有你今天的一切?”
沐棠一寸一寸的把袖子扯开,“你当时与他人私通之后暗结珠胎,怎么不想想我愿不愿意来到这个世上。”
他来到这世上难道就是为了当血罐,为了让自己的母亲以此为挟,留在春风里坐享荣华富贵的吗?
沐棠胸口起伏了几下后渐渐平静下来,“沐决明,沐决明体内的躁症怎么解?”
“你还想着怎么解他体内的躁症?”
黎女神色微微癫狂,神色早已不复当初轻声细语般温柔,俨然一神色狰狞的怨妇,“若是他体内的躁症真能解开,那我们二人还如何苟活于春风里,那这么多年来沐舟也不会白白请了这么多医师都束手无策。”
沐棠回道:“你可知沐舟他新请了黎族的医师,还为沐决明寻了个与我血性相同的姑娘?即便我不在了,以沐舟的能力,以春风里的能力,定会有人前赴后继的扑上来给沐决明献血。”
黎女听闻镇定下来,用手帕擦了擦额间的冷汗,“我还以为沐舟寻了个什么法子,原来是找了我们黎族的医师”,她轻哼一声,“找了又怎样,找了就能解开吗?血性相同,相同又如何,相同便能抑制躁症吗?沐决明活了二十年,沐舟便替他寻了二十年的医,问了二十年的药,有用吗?有用吗?!”
屋内火烛摇曳,眼前的妇人从未如此陌生过,沐棠向后退了几步。
黎女医迅雷之势拔下髻上一根发簪刺着雪白的脖颈,“你要是走,那我也不活了,今日当场我就血溅三尺。”
“娘!”
沐棠欲冲上去夺簪,黎女手中的动作却比他更快,银簪一划,浅浅划出一条扎眼的血线,“你走不走?!”
原先那股郁结之气复涌了上来,又是有要咳血的征兆。
沐棠喘了几口才平息下来。
“不走”
这二字似有千钧力道,可真正说出口时却如蚊蝇之声。
黎女恍若未闻,依旧重复道:“你走不走?!”
“我不走!”
这一次沐棠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才勉强出口,“把簪子放下来吧。”
黎女手中的银簪咣当落地,“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啊。”
沐棠应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暮色四合,街上周边商铺一家一家的亮起灯来,人们涌上街头一片欢声笑语,春风里既没有朝天阙森严的等级制度,也不似寂寥境那般如一盘散沙,与寒毒爆发之前的普通城池并无二样。
沐棠规避人流,挑着人少的巷道慢吞吞的走着。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呢?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自己没有出生在春风里,黎女也不是自己的母亲,上一辈犯下的错误,又为何来让下一辈来承担。
而沐决明,他又该如何面对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面上是同父异母实际上是异父异母的沐决明呢?
沐决明才该是春风里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而自己只是私通过后留下见不得人的私生子,自己不仅害得沐决明身患躁症,一辈子都要与这茹毛饮血之病如影随形,平时还对他恶语相向,明明自己才是名义上的兄长,却是沐决明照顾自己更多一些。
越想越烦,唯有一醉方休解千愁。
沐棠拐到自己往常常去的酒铺,掌柜一见是他立刻眉开眼笑。
“酒仙,怎么最近没见你来啊。”
沐棠寻了店里最偏的一处桌子坐下,“最近稍忙,喝酒误事。”
掌柜利索的端上私藏的桂花酿,“小酌怡情,大酌伤身,喝酒还得有个度啊。”
沐棠敷衍的点了点头。
一看这幅模样掌柜就知沐棠没往心里去,他便也不多劝,反正无论沐棠喝的多么烂醉如泥,沐决明都会来领他回家。
从沐棠所坐之处望去,游人如织,灯火如梭,人人都有归宿,都知来路,脸上洋溢着欢愉,手拿河灯,等待一会儿放入河中祈愿,就连酒铺掌柜都有娘子作伴。
唯有沐棠孤身一人坐在这里置身事外,一切热闹都与他无关。
祝落和池雨顺着人流慢慢前走。
“想放河灯吗?”
池雨不知放河灯有何意,祝落领着他买了两个河灯,一人一个。
“河灯,对逝者悼念,为生者祈福。”
“沐棠跟你说了吗?”
池雨转头看向祝落,“那些活死人,即便没服下将离也可以恢复神智。”
“也许这寒毒真的是一场天择,像你,即便被咬了也不会染上寒毒,而有些人被咬食感染寒毒之后,不会成为失去神智的尸鬼,直接变为寒系玄脉成为活死人,但又有些人无论如何都是一副只知饮血食肉的尸鬼模样,你虽总说想要打通朝天阙的三座城墙,消除阶级差异,但其实上天在冥冥之中早已给我们每个人赋上了差异的枷锁,有些人生下来便天资聪敏,而有些人则生性愚钝,有些人生下来家财万贯,而有些人则一贫如洗,你能破的了墙,却破不了天。”
“你长大了。”
祝落道。
“先天天资聪颖但如果后天不继续勤勉努力保持天分迟早也会江郎才尽,泯然众矣;生性愚钝但后□□乾夕惕,焚膏继晷也可将勤补拙;家财万贯者若挥金如土也迟早会一贫如洗,家徒四壁者若兢兢业业勤勉不倦终有一天也会坐享富贵荣华,上天带来的差异是不可避免的,命运由人不由天,只要把握好手中的机会,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也终可逆改天命。”
祝落捻指便有明灭火焰从指尖升起,“虽然活死人是天择,但这药”,他稍稍停顿,“还需继续制,不仅仅是因为现如今常人无法接受活死人是天择,也是给那些如果染上寒毒无法变成活死人的人们最后的选择。”
祝落把点燃的河灯放入水中,二人目视着这荷花河灯融入灯海,随波逐流逝向远方,“无论天择如何,常人在其面前总是脆弱,不堪一击的,能够活下来便是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