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又开始下雪了。
男人依稀能听见雪落的声音,可仔细想想便可知,下雪是没有声音的。
他背对着窗,侧躺着紧闭双眼。实际上男人毫无睡意,只觉得雪落的声音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疼痛,藉由听觉一点点缓慢地渗透进空荡荡的心室,在里面回荡着。
银雀走了之后,这里便像是连血液都不再注入,只剩下无边无垠的空。空得其他事都再装不进去,殷千岁的婚礼也好,殷家的下任继承人也好……原本极其重要的事忽然变得难以思考,而不得不暂且搁置。
他的手搭在银雀睡过的枕头上。
那儿放着一件睡衣,仍留有一丝隐约的甘草气味,要凑上去仔细闻才能闻到。千秋的手覆在上面,偶尔会不自觉地抓紧,抓出一道道折痕;偶尔又会彻底松开,像抚摸银雀的脸颊时那样,指腹反复摩擦着布料。
银雀什么都没带走,却也没什么都没留下。除了花圃里那些仍然没有长出花苞来的山茶花。
男人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像是终于放弃入睡般撑着床坐起身。无法状明的情绪在胸口里翻腾着,他捂住眼靠在床头呆坐了片刻,又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烟。
火苗将他的脸映亮了一瞬,转眼他便回归黑暗之中,橘色的光点随着他的动作忽明忽暗。
仿佛不做点什么就无法平静下来,可真要做什么又会被这股情绪搅得无法思考。
这几天都是如此,他除了睡着,就在想“为什么”。
不是银雀为什么走——这问题的答案他早就知晓。那可是成银雀,最美丽也最记仇的Omega,最聪明也最不择手段的商人。早在那天卡尔洛的别墅里,他站在银雀身后想起一切时,他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迎来银雀疯狂的报复。正如丹龙所说的,银雀自身的欲望大过一切。
一切也包括爱情。
他想问的“为什么”,是为什么自己会如此难过。
喜欢的东西攥在手里就好,留不住的东西毁掉就好……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可唯独银雀,在银雀身上一切的规则都不适用,他无法抓住银雀,也无法毁掉他。于是便到了如今的局面。
男人深深地吸进一口烟,BASA呛人的味道飘开在房间里。
他叼着烟,抬手捋了捋搭在额前的头发,紧接着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向窗户边。楼下柔和的灯映着缓缓飘落的雪花,将世间一切都渲染得安宁而寂寥。他将窗帘再拉开了些,推开窗户往下看,冷空气伴随着烟一起进入肺腑中,将睡意驱散得更干净。
从这里是看不到花圃的,只能看到花圃最靠外的那一条围栏。
千秋抽着烟,双眸黯淡无光,勉强维持着无表情。
爱上一个人才知道自己原本在意的、奋力追逐的东西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他的使命早在不知何时悄然改变,只是他一直没有察觉。人会欺骗自己,但在这样的沉沉深宵里,有一时片刻会说出真话。
——他看见银雀站在花圃旁,提着洒水壶,小心翼翼地浇灌那些山茶花。
雪夜忽地明亮了起来,变作某日的黄昏。
银雀微微垂着眼帘,侧影被夕阳镶上一条金色的边。
随意上升的烟迷了男人的眼,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等缓过轻微的刺痛后才重新睁开。夕阳便跟随着烟扭曲飘散,又回归于寂静的雪夜。
胸口作痛。
这是在遇见银雀之前,他从不曾有过的感觉。疼痛来势汹汹,直白赤裸,连将烟吸进肺里都能引发更厉害的痛。仿佛有锈迹斑驳的锁链绕在他的心脏上,很重,很痛,将每一次的心跳都束缚住。
他在窗边伫立了良久,才转身拿过拐杖,拄着它往外走。
卧室门口、庭院中,任何他能出门的路口都守着人。他刚走出去,便看见两个睡意绵绵的下人被开门声惊醒,猛地站直了腰:“二少爷……”
千秋像是没看见他们,径直往下去的楼梯走。
“二少爷,您要去哪里?我们……”
“别多话。”男人烦躁不已,“……只是去院子里散步。”
即便他这么说,那两个人还是不得不跟着。千秋只当他们不存在,自顾自地下楼,一步步走得十分狼狈。他去往后院,在积雪上留下脚印,就那么站到了花圃边上。
飘雪落在他的肩头,沾上他的头发。
那些山茶花仍没有要开花的迹象。就是在这里,银雀说过了冬它们就会开了;也是在这里,银雀说等开花了就剪一束下来插瓶,放到他们的床头。
只是花仍未开,银雀已经走了。
“到底是谁更爱说谎呢?”千秋嗤笑一声,却不知在问谁。
——
银雀惹出的麻烦很大,而自作主张要娶银雀的是千秋。
他被殷百晏关在西院里,不仅他出不去,就连天冶也出不去,甚至丹龙都无法过来探望。事情几乎已成定局,他输得很彻底。
一个多月以后,殷千岁和四公主的盛大婚礼顺利举行,从皇宫到殷家大宅之间的通路都被铺上的红毯,由护卫军在道路两旁把守,禁止平民通行。正式婚礼定在中央广场,皇帝亲自出席,在高台上将爱女的手交到了殷千岁的手里。
千秋站在其他参加婚礼的人群里面无表情的看着殷千岁伪善又恶心的笑容。四公主穿着洁白的婚纱,脸上洋溢着幸福,紧盯着她丈夫的脸。
曾经想象中过的憎恶并没有出现……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非要说的话,他有想起他和银雀的婚礼。只是银雀走之前连戒指也摘掉了,他是半个月后才发现那枚婚戒被放在他书房的抽屉里,已然不是当时闪闪发亮的模样。
晚宴定在殷家宅邸内,王都的官员和皇子们皆有到场,还有一些是殷家生意场上合作的大户。
也是在晚宴上,千秋时隔一月又见到了丹龙。
丹龙难得地穿着繁琐的正装,见到他便开始皱眉:“……你怎么样?老爷子不让我去西院……”“我知道。”男人说,“我没事。”
晚宴马上就要正式开始,他们站在稍稍靠角落的位置说话,殷千岁几乎第一时间就把目光投向了他们。千秋匆匆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视若无睹地继续道:“我也不知道之后会不会让我一直禁足,如果我还是出不去,有件事想让你帮我去做。”
“什么?”
“派人去西南诸岛……”“你还想找他?”丹龙不可置信地打断了他的话,“有些事我早该告诉你,成银雀不可信,别再和他有瓜葛了,他……”“我知道。”“不,你不知道!他早就算计好了,他从一开始就在算计你……他就是想报复你当初……”“我知道。”
丹龙剩余的话便被男人堵回了肚子里。
“……我不会帮你去找他的。”片刻后丹龙叹了口气说,“我怕他。”
男人眉眼深沉,让人看不出情绪:“好。”
就在这时,不远处殷百晏精神奕奕地走到了人前,不少人停止了交谈,看向那边——殷百晏要在婚礼上公布下一任殷家家主的人选,早就有这样的风声透出来。比起公主和富家少爷的婚事,这件事显然要有趣得多。
丹龙也同样看向了那边,眉头皱得更紧。
“……丹龙。”
“嗯?”
“替我去西南诸岛一趟。”
丹龙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接着便看见一张隐隐落寞的脸。他竟忽地不知该怎么拒绝这重复的请求:“……他不见得在西南诸岛,你想想就知道,他没有被催眠,说明他不信任我;既然不信任我,一路上说的话大概没一句是真的。”
“我知道。”还是那无力的三个字。
“他不可能心甘情愿的留在你身边,你比我更清楚。”丹龙说,“……我会派人去的。”
“嗯,我出去透气。”
“但是老爷子要……”他的话尚未说完,男人已经朝着庭院那边走了。丹龙想追上去,可今晚人人都想看的重头戏开始了。整个空间逐渐安静下来,殷百晏清了清嗓子,神情漠然地开口:“感谢各位百忙之中来参加犬子与四公主的婚礼,很荣幸殷家能和皇室缔结姻亲,趁此机会我也想向大家宣布一件事。”
“我年纪也大了,生意场上的事我心有余力而力不足,打算再过两年就将所有的事交到下一代人手里;殷家的下任家主将由我的大儿子殷千岁担任,还请格外到时候多多指点,多多关照……”
——
“呼……”
男人站在庭院里抽烟,婚宴的喧嚣被他抛在身后,处处都充满了诡异的不实感。漆黑的夜空依稀看见阴云的痕迹,千秋微微仰着头,吐出的烟雾飘进视野里,和阴云重叠又很快消散。
他独自待了良久,身后才忽地冒出渐近的脚步声。
千秋微微侧过头往后瞥了眼,殷千岁正抬着手扯松领结,脸上挂着他惯用的假笑道:“都不听结果就出来了,不会是真的放弃了吧?”
“……”
“要不要我替老爷子复述给你?”
“……恭喜你。”千秋随意道,“不用再跟我说了。”
“看样子成银雀的离开,对你打击很大,你以前没这么喜欢逃避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