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部谈那些声音的时候,殷柯无数次想起银雀。在殷家的时候他们也少有机会见面,他从未对此有过任何感觉;可从他们一同踏上逃离王都的船起,他们便朝夕相处一个多月。再分开时,感觉便完全不同了。
他着实喜欢银雀,并且深知银雀对千秋的又爱又恨。
殷柯追了上去,一次又一次伸手去搀扶,一次再一次被银雀推开。
“……喂,就算不用人扶,你也走错了啊,车停在那边!”殷柯道。
“我想一个人走走,别跟着了。”银雀说着,回过头看了眼成奂,“你也别跟着了。”
说完他便沿着街道,顶着迎面袭来的利刃似的风,慢慢地走远。
殷柯看了看成奂:“你不会真的打算让他一个人出去逛吧……”
“我派人去跟着……”“不,我去。”殷柯说,“我去。”
他追着银雀在深宵的街头,路灯的光晕远远连成一线,他们隔着两米左右的距离,殷柯只能看到他踽踽而行的背影,写满了说不出的落寞。这样的银雀和他印象中的银雀判若两人,他竟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劝说银雀喝醉了就别在外面乱晃。
“……银雀,银雀……你等等!”
良久后,殷柯还是没有忍住,叫着他的名字追了上去。
可那人就像听不见似的,垂着头,柔软的额发将眉眼完全遮住,对追到身旁来的殷柯没有任何反应。
“银雀……回去吧,别走了。”殷柯说,“醒酒回去让止玉给你煮醒酒汤不就完了吗……喂,银雀……”
“……殷柯。”银雀忽地说,“你爱我吗。”
“爱。”
——也不知为何,没有任何犹豫的就说出来了。
他看见银雀嘴角微微上翘着,声音细软无力,像撒娇似的说:“……我知道的。你会跟我合作,也不是为了钱,只是因为爱我,是吗。”
“嗯。”殷柯道。
“但你来晚了,”银雀这话时,神情温柔得不像话,“我爱他,只也想要他爱我。”
“我知道啊。”殷柯恼怒道,“我知道你爱殷千秋啊,我早就看出来了,在殷家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但你不还是离开了吗?既然离开了还说这些爱不爱的,有什么意义……”
大约银雀确实没有醉,至少他还能清醒地说出这些话。
“谁知道呢。”银雀说,“我也不是做每一件事都有意义。”
“…………”
“……”
殷柯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一管小巧的润唇膏,塞进了银雀的口袋里:“对了,这个送你;没别的意思,就是顺手买的……我陪你走一阵,然后回去吧?”
第77章
千秋仍没能重获自由,漫长的冬日却已经过去了。
他倒不是只能呆在殷家西院,只是无论他去哪里,身边都必定跟着殷千岁安排的两名下人,名义上是保护他,实质上确实毫无遮掩的监视。正如殷千岁自己说的那样,一点机会都不会再给他。他手下的生意尽数归到了殷千岁名下,身边能供他差遣的只剩下天冶一个。
他偶尔会出去,看看银雀曾经住过的宅邸,或者在西海岸吹风。
仿佛银雀将他的生活也带走了,他开始无事可做。
只有丹龙时常会来找他,两人或是去红叶馆的赌桌上坐会儿,或是漫无目的地在王都街头散步。对于习惯了奔波忙碌的人而言,这也像是种折磨;他开始有些明白那时候的银雀,是怎样的心情了。
“这个月的消息也送过来了,确实没人见过成银雀,我敢肯定他根本不在西南诸岛……”
和煦的阳光透过枝丫间的缝隙落下来,在地上映出斑斑点点的光。他和丹龙顺着树荫处漫无目的地走动,丹龙拿出牛皮纸袋,边说边递往他手里:“我雇了六个人,在西南诸岛找了两个月,这些是他们寄回来的汇报。”
男人没有接:“不看了。”
“他真的不在,”丹龙说,“就算你知道他会哪里,他也不会这么轻易被我们找到……以他的聪明,想藏起来就一定不会露出任何马脚。”
他们就在殷家的庭院里,即便如此殷千岁的人还是跟在他们身后五六米处,生怕男人在哪个瞬间消失不见。
“……或许他去了东部,殷柯是东部出身……”
“他不可能在东部,二皇子的人早就去东部找过了。”丹龙说着,不动声色地往后看了眼,将声音压低了些道,“我觉得你更应该考虑两年后的事……现在都不到两年了。”
“殷千岁不会放我走的,他怕我。”男人微微扬着下巴,漠然地望向不远处西院的建筑,“你再派人去西部,北部,都找找……或者你想个办法帮我,让我出去……”
句末的几个字千秋说得含糊不清,未等丹龙接话他便倏地加快了脚步,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般大步流星往自己的住处走去。丹龙不明所以地皱起眉,连忙跟上:“怎么了?……”
丹龙的动作稍微慢了些,他尚未追上,就看见男人停在了花圃前。
他疑惑地顺着男人的目光看过去——一向只有草木的殷家庭院里,竟多了些将开未开的红白色山茶花。恰逢一阵泛暖的春风拂过,已经快要盛放的那朵山茶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和春日里的阳光相映生辉。
男人站在那里,垂着头注视着花朵。
他从少年时便和千秋相处,熟知千秋的性格。千秋和老爷子、殷千岁都不一样,虽然同样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殷家人,可千秋从不屑于藏起自己的野心,即便是笑,也总笑得野性难驯。但此刻的他,的的确确有什么不一样了。
野性在不觉间被什么东西磋磨得所剩无几,他垂头看花的模样失落又无助。
丹龙的脚步放缓了些,才走到男人身边,就听见他沉沉发问:“……我好想见他。”
“……”丹龙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
但男人未必要他回答,也许他此刻只是被沉甸甸的失落感逼得身不由己,再不向谁求助便会消亡。千秋头也不抬,接着道:“我现在才知道,你说的对。”
“……什么?”
“在成家跟在他身边的那个随从,也是我,”千秋说,“我一早就爱上他了。”
“你说这话……”丹龙苦笑道,“让我觉得你都不像殷千秋了。”
“嗯。”男人意味不明地应声。
“……如果,如果他真的再也不会出现了呢,你打算这么消极到殷千岁对你下手么。”
“不知道,”千秋抬起手,焦躁地不断用手指将头发梳理着往后,露出他狭长的眼,“不想动脑子。”
“这事你不得不考虑吧。”
“嗯,但我不想考虑。”
山花茶终于开了,和银雀说得一样,熬过了王都的冬天,熬过了几场雪之后终于在春日里盛开。只是没有人会剪下来,插进漂亮的、半透明的花瓶里,替男人再放到卧室中。
而就像是丹龙一语成谶,无论派多少人四处去找,哪里都没有成银雀的消息。
不断有新的商人挤破了头的驻进王都和殷家搭上线,过往辉煌无比的成家渐渐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去。
春去秋来,凛冬又至。
男人时常梦见银雀,多数时候会梦到他高高在上的模样,极少数时能梦见他们在北部的事。他梦见的并不是在矿洞里他们性命垂危的画面,而是刚抵达北部时,他们在某间不起眼的小店里用餐。
再具体一些,是用餐之前,银雀依偎在他肩头,一起听壁炉中干柴燃烧的细微声响。
他没有输给殷千岁,但他确实是输了。
在和银雀的博弈中,他一败涂地。
——
“程家啊,就是那个西部现在的首富啊。”
“……成家不是三年前就没了吗?”
“不是以前王都的成家,是另一个!”
“哦哦,程家怎么了?”
“现在在招人,不用去西部,就是在王都招人……好像在邻城开了一间工厂,需要人手,待遇好得夸张!”
最近到处都能听到这种议论,而且每次都会有新的话题。二皇子正坐在某间茶馆的二楼等人,楼下平民的话就这么飘进了他耳朵里,他饶有兴趣地想继续往下听,但不巧的是他约的人已经到了。
“久等了,路上有些事耽误了会儿。”殷千岁撩开门帘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殿下在看什么?”
二皇子扭回头,瞄了眼他放在腿边的铝制箱,那里面装的是这个季度矿场要分到老三手里的利润。成银雀的事他确实怀疑是老三的授意,可无论怎么查也差不多一丝证据,老三的说辞又滴水不漏——“是我的错,我没想成银雀那么厉害,早知道该给他打点松弛剂”。
二皇子只能作罢。
他随意道:“你听说那个……西部的程家了吗?”
“听说了。”
“不会是成银雀吧?”
“我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找人去打探了一下。”殷千岁道,“好像并不是成银雀。我的人找了个名头去见过程家的主事人,说是个残疾。”
“残疾?”
“嗯,一只眼睛是瞎的,平时都戴着帽子和眼罩,行事很低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