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物资匮乏,灵脉稀薄,从前一直向大盛俯首称臣。
近百年之内,才忽然崛起,兴兵南渡,侵犯河山。
难不成这一切都与这条隐秘的灵脉相关吗?
江舟记起,她与北戎兵交战时,曾看见过有人的兵器上镶嵌着与灵石相似的东西。不过灵石是剔透如水晶,那东西却是通体赤红,如同血染。
商仪指着地图,“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还记得吗?”
江舟:“北戎?”
商仪摇头:“千年之前,还未分上界下界的时候,这儿曾封印魔物长达万年之久。魔气浸染,人烟罕至,仙人飞升时,也叮嘱过,万不可涉足此地。”
江舟道:“所以北戎是开采了这条灵脉,才突然变强,有能力兴师南渡?”
商仪面色沉凝:“不止如此,魔气浸透那里长达万年,谁也不知其中的灵脉会发生什么异变,你说长河血役中出现的尸人,是否与此相关?”
江舟点了点头,“在北戎,高级将领武器上一般都配有一块赤红色的石头,如果这就是他们开采出来的,那确实生了异变。”
商仪将地图铺开,意识到什么,扭头怔怔道:“你为何知道此事?”
就连熟知军务,身在昆吾的她也不知道这件事。
江舟干咳几声,“我不是在长河边上长大嘛,那时候北戎兵打过来,我见到了。”
商仪不解:“见到高级将领?”
就算身在战场,以一介平民的身份,也没有机会看见敌军的大将。
江舟摸摸鼻子,大马金刀坐在椅上,说起一桩旧事。
那时她的阿爷被北戎人抓去,她侥幸逃过一劫,为了救出阿爷,一个人潜入北戎军营中。
仗着地势熟悉,身形瘦小,身法灵活,她竟真的混了进去,躲在草垛里,趁着换岗的时候,偷了几件北戎军服,准备给阿爷穿上,再一起逃离这里。
只是等到她找到俘虏营时,阿爷因为年迈体虚,被人鞭打,奄奄一息,没多久就过世了。
江舟顿了顿,“我想为阿爷报仇,就自己穿上军服,北戎全民皆兵,像我这样年纪的在军营里不稀奇。我在他们的饭食里下了马鞍子,那东西和桑葚很像,北戎人没见过,分不出来。”
说到这里,她弯起唇,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很快就毒翻了一片人,我还冒充送饭的把马鞍子拿到主帅营帐,也是在那里看见的血红色石头。”
商仪吃惊道:“不怪那次北戎突然退兵……那时候你多大?”
江舟想了想,难以从封尘的记忆里找到当时具体年龄,“大概七八岁?我记不清。”
七八岁的时候,商仪还在太学院里,同一众皇子皇女听太傅讲学,锦衣玉食,高枕无忧,就算长河兵败、北戎犯境,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太傅的几声叹息。
就算知道一寸山河一寸血,边疆每片土地都浸透着百姓的血泪,但这些也只是书上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了。
商仪从未想过,原来同在龆龀之年,有人却已经经历生离死别,她更无法想象,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潜入敌营时,有多害怕,历经万苦看见亲人尸首时,该多难过,最后复仇时,又是多勇敢。
这些逆命侯从未和她说过。
那个佯狂荒诞的女人,从不屑于展现自己的脆弱,从不愿露出一丝软弱之态,换得别人的怜悯心疼。
若是当年,她把她在战场上的那些计谋,用在经营世故上,或是学着祁梅驿一样,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谦和的贤良之臣,以逆命侯赫赫战绩,怎会落得最后千夫所指的下场?
可她不是不会,只是不屑,或是不愿而已。
江舟露出一个血气森森的笑,拍手道:“那个主帅,谁知道他是什么官位名字,他比那些人都要馋,吃了好几串马鞍子,口吐白沫,离死不远,不过我还是亲手砍下他的头,趁着夜深,挂在北戎军旗上,有趣极了。”
商仪心想,原来舟舟小时候就这么狠辣果决,可是谁又能怪她呢?
江舟见她神色不定,猛地回神,忐忑问:“我……你……我……以后不说这些了。”
商仪忍住心头酸涩,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温柔,“不,你同我说起过去,让我很开心,舟舟,你这样勇敢,我觉得很骄傲。”
江舟怔了怔,眼睛渐渐迸发光芒,嘴角上翘,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这区别于她以前所有的笑,佯狂、肆意、潇洒、放浪,情动,只是简简单单觉得高兴,所以就笑了。
就好像小时候咬到一块糖,或者闻到馥郁花香,露出简单而纯粹的笑容。
第22章 演戏上瘾
然而翻遍藏书楼,唯一有线索的就是这张地图了。
待江舟溜到第一层看话本,商仪联系暗卫,让其探查北域灵脉一事,另修书一封,送予祁梅驿。她知道祁梅驿野心颇大,当初扳倒王朝时,这位隐忍多年的首辅终于脱下“良臣”的皮,在沸油上又添一把火,亲手把王朝推上绝路。
但这不关她的事了。
从离开昆吾的那刻起,过去的广寒君、楚王女就已经死了。她愿将万里楚地交出,只要护住舟舟安好。
商仪停笔,把纸系在偃甲鸟上,所幸父亲还留下诸多势力,足以保她们在这个不太/安稳的世间好好生活。
祁梅驿也好、沈风节也罢,她们想逐鹿天下,都随她们去。
帝位又怎样?
上辈子她坐拥江山,开创盛世,直到临死前,才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本心。所以这一生,那些东西,她都不愿再追逐了,只愿如舟舟所言,有朝一日长河水清,她们二人泛舟江海,从此不再靠岸。
商仪将门锁好,掌灯缓缓走下楼梯,万籁俱寂的黑夜里,唯有一盏烛光闪烁。
前世的很多事在她眼前浮过,又最终隐退于身后的黑暗之中。走下最后一道阶梯,悄无声息踩在木质地板上,她耳畔响起了自己卑微而虔诚的声音——
“我只求能够重来一次,回到我与她最好的年华,苍天在上。”
灯火骤然亮起,睡歪在案上的少女印入她的眼帘。
商仪嘴角噙起一抹笑,坐在江舟对面,静静望着她,没有出声唤醒。
在大盛,一直流传着一个预言,有朝一日,通天之门再次打开,上界仙人自云端飞下,届时泼天富贵、长生不老、海晏河清,皆是唾手可得。
从前她对此嗤之以鼻,只道人之命运、一族兴亡,全掌握在自己手中,何必去奢望冥冥不定的上界。尽人事、听天命,这是她一贯的行事准则。
可当那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她却伏倒在地,真心感谢神恩浩荡。
……
江舟还没醒来,就闻到了一股香甜的味道,极为浓郁,像是桂花,又像是牛乳。
甜得她忍不住笑起来。
她仿佛看到两行秋千并排晃悠,风在林梢吹,翠鸟啾啾啼叫,青草依依,阳光正好,两个小孩从秋千跳下,并肩坐在桃树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然后她醒来,看着商仪,痴痴地笑。
商仪用灵石炉煨好乳白糕点,推了过去,“快吃吧。”
江舟弯了弯嘴角,小口咬住桂花糕,用手接住残渣,“好甜!”
商仪微低下头,不自觉摩挲桌案,纤细的手指在黑木衬托下愈发雪白,像冰玉一般。她轻声道:“你喜欢就好。”
“蹬、蹬、噔。”
均匀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管理藏书楼的老妇人不知何时走近,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往她们这边走来,有气无力地说:“藏书楼可不能吃吃食的,要扣学分的。”
两人面面相觑。
江舟前生从没来过这个地方,自然不知晓这事;商仪初来乍到,饶是各方面都做了准备,也不可能知道学宫的所有规矩。
商仪道歉:“抱歉,我们这就出去。”
老妇人用拐杖重重敲击地面,面无表情,看不出她内心波澜。
江舟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把糕点全推过去,想了想,又拿回来一半,“先生,这么早您也饿了吧,不如吃一下,桂花味,可香了。”
老妇人这才笑了,不客气地坐下与她们一起进餐,“小丫头片子,倒挺机灵。”
江舟问:“先生在这个地方多少年了呀?”
老妇仔细回忆,“来学宫大概五六十年了吧,看藏书楼倒是近十年的事。”
江舟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活这么久,五六十年,岂不是把大半生都交给了无涯?她吞下口中桂花糕,说道:“他们怎么能把你丢在这里!不是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吗,怎么着也要把你供起来吧。”
老妇笑着问:“怎么供?像供神那样?”
江舟咬住一块糕,含含糊糊地说:“差不多吧,造一个好大的房子,然后天天送上好吃好喝的。”
老妇失笑,眼睛弯弯。她年华不再,但是眼睛透亮,仿佛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智慧,又仿佛是时光难以消磨的青春,这两种复杂的气质杂糅在一起,让她格外有韵味。
江舟又问:“先生,最上面那层的地图是你画的吗?”
老妇点头,温吞道:“是的吧。我老了,很多东西记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