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通过关节间隙往里粗粗看了一下,江舟就发现其中有许多精细部位,每一个都环环相扣,一起运作,构成这个复杂的偃甲。而所能看见的部位,仿佛与桐酒让她们练习的课业相同。
阿婆道:“它们能做很多的事情,也不会嫌弃那群孩子们,已经是我们的朋友。”
江舟扭头问:“可是它们会讲故事吗?我可以说话本!”
宋青云:“我也可以!”
阿婆双手交握,心中纠结。比起冰冷的偃甲,她知道那群孩子更渴望与活生生的人做朋友。
但从前无涯学子来了又去,赤/裸/裸的歧视与嫌恶,像一把把尖利的刀锋,在血肉柔软的心房上一次次切割。
她不怪那些学子,也不怪陆续搬离的邻里街坊。
只是如若不能展露善意,请把恶意收敛起来,不要表现如此明显。
江舟尝试说服阿婆,“偃甲终究是死物,无法代替人,更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朋友’,婆婆,你蛋黄酥做得这么好吃,日后我就一直赖在这里了,只盼你别赶我走才是。”
阿婆望着她,有些失神,片刻后微微笑起来,“罢了,你们先看看再说吧。”她朝外吆喝几声,几个人从草丛后冒出头来——他们之前一直在默默观察这几个来客。
“过来吧,”阿婆招手,“别害怕,”她掉头朝江舟她们说:“你们也别害怕。”
江舟初时有些疑惑,但看那几人从树影下慢慢走进,走入阳光中,忽而恍然。
这些人皆是畸形。有人本该生有双臂的地方,是两个光秃秃的肉团,有人正好相反,长出四只手臂,有人腿粗如象,还有个最小的孩子,长有两个脑袋。
江舟明白从前人的恐慌了,如若他们走到街上,只怕会立刻被人喊作怪物。
而这样的“怪物”,她曾经见过,在北疆战场之上。
第26章 我不明白
她在北境疆域时,曾见过不少畸形北戎兵。
那时她虽觉疑惑,却并未放在心上,北域物资匮乏,又好维护“血统”纯净,近亲婚配,生出许多畸形小孩。现在想来,那时看见的北戎兵是有些不大正常。
畸形的比例太高了。
阿婆掉头,没有在四人的脸上看到从前常见的表情,嫌恶、恐惧、避之不及……这些都没有。
她们嘴角上扬,露出真心而温暖的笑容,就好像看见的不是外表异于常人,甚至称得上可怖的畸形人,而是,朋友。
慈幼坊从没有过朋友。
也曾敞开心怀小心翼翼地接近世人,换得的是更深的伤害。
所以他们现在乖巧地蜷缩在黑暗角落,不发出一点声音,如蝼蚁一般,悄无声息地生活、悄无声息地死去。
这已经成为一种平衡,慈幼坊不再需要人来帮忙。
可当他们看到这样的笑容时,却还是生出一丝犹疑,不知是否应该靠近,就此走到阳光之下。
阿婆在慈幼坊数年,早把这群特殊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小孩,一眼就看出他们的畏葸不前,目光渐渐变得哀伤起来。
江舟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老书,在手里扬扬,笑着问:“听话本吗?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慈幼坊的人不喜欢无涯学子。
他们还记得,第一个来参加义工的是清瘦少年,白皙文弱,从昆吾来的。
那天他们把坊里打扫干净,东西安放整齐,害怕会累着这位皇都来的少年。阿婆还为他准备了一袋小酥饼。
初次见面,他看着这群身体有缺的人,面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嫌恶与恐惧,苦苦熬过一日,第二天就托辞生病不再来了。
坊中的人心智同五六岁的孩子相仿。
但孩子最能体察到善意与恶意。他们知道,是自己被嫌弃了。
后来这样的学子来了又来,他们的目光也渐渐从炽热变得冷却,所以一开始听闻又有学子过来时,他们并不欢迎,甚至布好自以为精良的陷阱,想把这些学子们赶跑。
可没想到,这届的学子很不简单,一眼就看穿了陷阱。
更出乎他们意料之外,拆穿陷阱后,这几个学子不仅没有发怒,掉头就走,反而留了下来,玩秋千、吃酥饼,还掏出话本,要给他们讲故事。
浅淡秋阳下,旧书薄页泛着金黄的光,书后笑容灿烂,犹如春风,又如暖阳。
是他们从未在这个世界体会过的温暖善意。
江舟想起一事,笑道:“对了,忘了介绍,我叫江舟。”
阿婆看着那几个畸形人的表情,目光渐渐柔软,温声道:“叶梨,过来。”
一行人中唯一一个看上去与常人相仿的少年走了几步,嘴角倔强抿着,眼神却忐忑不安。
阿婆道:“日后你们就是朋友了,知道吗?”
叶梨扭头,默不作声,暗自表达反抗。
宋青云扑过去,“叶梨?小梨子,你怎么……原来你不是女孩子啊?”
叶梨脸瞬间黑了下来。
阿婆乐了,解释道:“他小时候生得瘦弱,加上坊里男孩衣物不多,只能让他穿棠儿的衣物将就。”
宋青云问:“小棠呢?”
阿婆面色骤变,缄默不语。
叶梨硬邦邦地回:“她死了。”
因为那次异变,慈幼坊的孩子不仅相貌异于常人,而且体弱多病,极易生病,寿数短暂。
江舟眼神微凝,北疆战场上的畸形兵看上去也极为年幼,鲜少能见成年。这是偶然吗?
十年前小村的变故,两年后东海的血案,还有长河血役、北戎野心,莫非一切都有关联。
也许东海血案早露出端倪,只是当年的她,兀自不知而已。
宋青云愣在原地,不敢相信,“啊……开玩笑的吧。”
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叶梨冷笑,转身想走,被阿婆唤住,“小梨,相互介绍一下吧,日后大家就是伙伴了。”
少年背对着江舟她们,腰挺得很直,脸微垂着,长睫颤动。
他望了眼站在前方手足无措的朋友们,掩于袖下的手不自觉握紧,隔了很久,才哑着声音不情不愿地说:“知道了。”
除却叶梨,慈幼坊的少年们多只有四五岁的心智,称呼也停留在幼时昵称,譬如那位双头女孩名叫小双,独臂少年叫做六六,四手少女唤作阿复。
江舟在前生就有经验,很快通过一本话本和少年们打成一团。
她坐在树下,阳光斑驳,星星点点,照在她白皙的脸上。花藤垂下,红色的裙摆散开,像波浪一样。
商仪静静望着她,如同在身在梦中。
只是这次,舟舟在她伸手所能触及的地方。
叶梨把晒好的衣物搬到衣篮里,宋青云见状忙过去帮忙,想帮他接住衣物,被他身子一侧,避了过去。
宋青云愧疚道:“小梨,我那时是……”
叶梨抱住篮子走回屋中,没有理睬她。
和气凑过来,握住纸扇,轻声说:“给你一个小建议,直接认错道歉比为自己找理由更好。”
宋青云红着脸,“可是我真的……”
和气打断她,纸扇张开,掩住半张脸,只露出狐狸一样狭长,总带笑意的眼睛,“你我都懂,何必多说?”
宋青云垂下头,捏紧了衣角。
十年过去,她当然不能把责任全推辞在父亲身上。搬到西街后,她初时还心心念念惦记着这边伙伴,但一两年过去,她有了新的朋友、新的人生,慢慢将这里遗忘。
就像每一个孩子长大的过程一样,遇见、分别,最后遗忘。若非这次义工,年幼时的承诺会一直埋在她的记忆里,渐渐封尘,偶尔回想起,只增一声叹息。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像一朵花的花开花落,一株树的春华秋实。
人总要辞别过去,开始新的旅程。
可慈幼坊里的人,却是永远活在了过去。
这里的小楼、矮墙、秋千,草丛里跳动的蟋蟀,垂荡的花藤,都与宋青云记忆里一模一样,那些伙伴虽然长大,心智依旧停留在过去,依旧数不清十以上的数,依旧听了个笑话就乐得在地上打滚,依旧会简单的生气、也会简单的原谅。
宋青云立了半晌,低声说:“你说得对,是我错了。”
和气偏头,依旧带笑,“不是我说的,你心里本也是这样想,只是一直没承认而已。”
宋青云挣扎问:“你到底……为何这么明白……”
和气握紧纸扇,“哎,商人嘛,不体察人心,如何能赚钱呢?”
宋青云望着她,越发觉得她笑弯的眼睛里像是裹了层迷雾,教人看不明白。
江舟把话本合上,说道:“他最后打败了恶魔,被赐万里封地,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少年们欢呼起来,为这个美满结局而开心。
江舟抬起眸,对上商仪微怔的神情,露出了笑容,商仪见状,稍一愣后也笑了起来,原来舟舟早就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
日暮时分,阿婆做了一大桌菜,少年们围坐桌前,精神抖擞,吃的饭也比平时要多一碗。
待江舟等人辞别之际,他们眼中皆露出恋恋不舍之态,还有人问道,“姐姐,你们什么时候再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