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红袖道:“阿姐给我来信,说将军年轻有为,志在天下,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她只用了几月的功夫,就说服了江旬,一起加入绛河军北伐。千机班有一百二十人,去了一百一十八位,大家踌躇满志,本以为能青云直上。”
“我不爱偃术,就留在了这里。桐酒,她不知为何,也没有去。”楼红袖撑头,痴痴笑道:“那时候啊,每个人都盼着北伐胜利的消息,春城家家户户都挂起彩条,兰苕,你记得吗?那年杏花开的最好,都说这是祥瑞。”
曲九畹轻轻点头。
后来的事不必说了,二十万兵命陨长河,飞星北堕,大盛从此一蹶不振。
只能依靠天堑苦苦支撑。
楼红袖说:“一百一十七枚玉牌送回无涯学宫,埋在黄金台下。从前无涯没有黄金台的,后来战争爆发,许多学子一去不回,只送回了代表他们身份的玉牌。那年夫子每埋下一枚玉牌,就会亲手栽上一株桂花,如今都长得这么大了。”
江舟从前听说过这件事,黄金台这个名字,一是因为花开之时,桂花璨如金霞。
二是取意“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无涯学子为报皇恩,报苍生之恩,前仆后继,一去不回。
“那……”江舟问:“阿姐从前是怎样的人呢?”
曲九畹温声说:“她是个很有趣的人,我们本不愿相信是她……罢了,时候不早,你们明日还要早起上课,便先回去吧。”
商仪提醒她:“掌院,义工之事该如何?”
曲九畹从怀中取出一块雕有兰花的羊脂玉佩,“若是实在没有找到活,就拿着这块玉佩去藏书楼吧,”她笑起来,温润如玉,“也不必还给我了,平日多去那里读读书,也是好的。第四层有偃甲术的藏书,课业上遇到困难,也能去看看。”
商仪双手接过,“多谢。”
她们离开仙人眠的时候,楼红袖懒懒散散倚在门前,华服半披,招手道:“有空再来啊,给你们蒸螃蟹。”
江舟:“好咧!”
走到学宫门前,几道黑影闪来,喝道:“谁!”
曲九畹柔声说:“是我。”
那几人自黑暗里走出,穿着督查处的衣服,拱手:“原来是掌院,我们在查夜晚偷跑出学宫的人。”
曲九畹:“开学事务繁忙,你们辛苦了,”她掉头看了眼江舟她们,笑道:“我为这几个孩子布置一些课业,若是晚上再看见她们归来,就不用扣分了。”
江舟热泪盈眶,心中大喜。
前生她晚上偷跑出去买酒,总是被督察处的人抓到,扣了许多学分。
不过后来她武道初成,这些人再也抓不到她了。想到哪玩就到哪玩。
她与商仪回到共潮生,时候不早,明月高悬墨蓝夜空,海浪伴随月华如银线扑来。
江舟与商仪住在对门,她道:“晚安。”
商仪眸光微沉,忽然问:“你……小时候是在长河吗?”
江舟道:“是呀,”她转了转眼珠子,“云舒想知道我以前的事吗?”
看来小小的广寒君对长河依旧十分在意。
商仪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江舟露出得逞笑容:“那太长了,不如我到你房中,我们慢慢讲?”
第17章 一梦黄粱
商仪想知道江舟过去的事情。
前生她对江舟的了解,是由坊间流言蜚语拼凑在一起,构成一个残破而虚假的逆命侯。江舟是一生总是伴着血腥,从她毁去无涯始,自她万箭穿心终,至于她的前半生,在哪里长大,有过哪些亲人,在无涯学宫是否有过好友师长,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愿意去探究。
江舟熟门熟路地爬上了商仪的床,还不忘替她捂着手脚。
少女手脚有些冰凉,比正常人的体温略低。江舟与她正好相反,浑身热腾腾的,像是体内装着一个热炉一样。商仪轻合上目,双颊微红,却没有反抗。
“我小时候生活在长河边上,是在下游,北戎人还没有打过来。我阿爷是极好的人,从小到大都靠长河边上打渔为生,所以大家都在传兵败了,北戎人要打过来,他却没有走,留在了那里。”
商仪的手脚渐渐暖起来,把她揽在怀里,轻抚她的脊背,“你的阿姐呢?”
江舟声音顿了一下,“阿姐她喜欢读话本,我睡不着的时候,她就给我念话本,我最喜欢听英雄屠魔的故事,最后他杀掉了魔物,迎娶公主,在天子赏赐的封地里,逍遥自在。云舒,你听过那个故事吗?”
商仪沉默半晌,轻轻“恩”了一下。
她听说过那个故事,但结局并不圆满。
英雄为了杀了魔物,选择自己成魔,杀了许多人,却救出了公主。后来他死了,公主嫁给世家子,所有的人都在庆祝,没有人为他而哭。
那位阿姐故意隐瞒结局,编出一个俗套却温暖的故事。
想必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想着,江舟埋在她的怀里,似乎已沉沉睡去。
商仪笑了笑,舟舟的睡眠一向很规律。
明月映窗,屋里月华如水。
商仪睁着眼,没有半分睡意。自从重生之后,她就常常失眠,一闭眼就想起前生。
“广寒君为何不肯看看我呢?明明我和你,才是……本该就在一起。”
“若长河水清,真想与你泛舟江海,从此再不靠岸。”
那些悲伤的低喃,仿佛一个个诅咒,把她困在悔恨与无望里。
所幸时候还早,舟舟还好好在她的身边,没有成为日后万夫所指的逆命侯。
商仪悄悄勾住江舟的手,十指交缠,心渐渐安定下来。
舟舟说起以前的事,口吻平静,徐徐道来,可这份平静,却让她分外心疼。
她的小道侣,原来也有过幸福的童年,也曾被人捧在手里好好疼宠。
也并非,生来就是世人口中的十恶不赦,杀人如狂。
其实在张之首之事后,她也当真对江舟心冷。
张府七十六人,逆命侯没有放过一位,甚至还坐在鲜血之中,笑吟吟地赏月吃蟹。
商仪可以接受她杀人,却不能容忍她滥杀无辜,这么毫无底线。
江舟剥好了蟹,见她不来,笑道:“你不吃吗?这是东海送来的,路上一直冰镇着,你看,鲜的很。”
商仪盯着仆妇尸体,已气得不轻,声音颤抖,“你怎能如此?”
江舟眨眼,满脸无辜,“我怎么了?你真不吃?”她两下把玉碟里剥好的蟹肉蟹黄扫空,拿起还黏着蟹肉的壳,口中吆喝几声,一条黄狗夹着尾巴从花丛里跑来,舔舐扔在地上的壳。
太荒谬了,商仪心想。
“就算是为了军权,你也不该连无辜之人也残害,你可有想过,他们也有父母亲人,他们也……”
江舟猛地出声打断她,“可我没有父母亲人,我想不到,”她揉了揉黄狗脑袋,“没有人是无辜的,云舒,你不明白。”
商仪失力倚在树上,低声说:“你太让我失望了。”
江舟:“可我不后悔。”
商仪转身离开。
这之后,商仪与江舟的关系彻底破裂。
她冷眼看着江舟一路招摇作死,树敌无数,每个人都怕她,也想杀她,可谁也杀不死她。
临行前,江舟说:“等我回来。”
商仪依旧冷面相对。
那次江舟骗了她,没有再回来。
听说逆命侯万箭穿心,尸体跌落长河,无人为她收敛。
商仪在群玉山梅林里等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只是心里怀揣着一丝微薄的希望,祸害遗千年,那人屡次死里逃生,这次应当也不会有事吧。
她没有等到飞雪之中的一枝梅花,却遇上了一个捧花的孩子。
那孩子叫陈亭,原是个孤儿,在慈幼坊里长大。他来群玉山,找到商仪,送上了一枝簌簌桃花。
从陈思口中,商仪才认识到了另一个江舟——
她建起慈幼坊,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
她重金聘请夫子,让孩子们拥有一技之长。
她给了孩子一个新的家。
每到掌灯时分,那些孩子聚在她的身边,听她说话本上的故事。
那一个个温暖而动人的故事,点缀着他们的梦。
那是商仪从未认识的逆命侯。
后来商仪做了一个梦,梦见年轻女人靠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一卷泛黄话本,柔声念着。
细碎阳光透过花荫洒在她的朱红色蟒服上,星星点点,斑驳不定。花香在空气里浮游,她微低着头,看不起容颜,只露出一截白玉般的颈,说到有趣的地方时,她轻轻笑了起来,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商仪从未见她露出这样的笑容,好似卸下一身尘埃,无忧无虑。
笑声清脆,让人听了也忍不住开心起来。
清风拂过,落花簌簌,含笑的双眸看过来,“云舒,我给你念段话本呗。”
……
末了,那个叫陈思的孩子抹泪,轻声问道:“城南的花已经开了,姐姐为什么还不回来?”
商仪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她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最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