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有点伤心,脸上始终没有奉先生熟悉的,像一个小葡萄那样,踩扁一个就冒出很多黏黏甜甜的汁水。
奉先生给他擦了一下脸,温故知说我又没哭,跑回了床,一夜都睁着眼睛,奉先生陪了他一会,半夜里起来开灯,温故知问做什么?
“收拾下东西,明天回去。”老男人假装不知道他不开心,叫他一起来,温故知慢吞吞下了床,歪着脑袋慢慢朝奉先生笑起来。
第70章
温尔新不清楚她和温故知生下来是不是也会被送到保育箱里,那个失去了同胞兄弟的婴孩像一只青蛙,露出肚皮,四肢在箱子里划动——她看到了一排排在教室动物角一式一样的玻璃缸子,蜗牛在壁沿上留下粘液,青蛙躲在叶片下鼓着肚子,小小的婴儿也像这些动物在使劲地留下到这个世界后第二步的痕迹。
第一步是母亲的汗湿有着些臭味的怀抱,第三步则是婴儿口腔内母亲柔软的胸脯。但是这个小婴儿只有第一步——他有幸和母亲一起分享了狼狈不堪又很痛苦的时刻,他夹带着血液和脐带从腿间滑脱,而另一个则是她身体里排出来的一具血淋淋的剥皮猴子,她不敢相信在肚子里和自己连接的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她白眼一翻,晕倒在了手术台上,醒来后只是露出嫌恶的表情,说像棺材里出来的一样。
温尔新每次来都要先去看看独存这个小婴儿,局外人似的为他可怜,却没实质的思考人生该怎么办,又有什么祝愿。
她站那,有人好奇问她哪个孩子是她的,温尔新笑着画了一下小婴儿肉块一样的身体:“嗯——哪个都不是。”
死秽和生恩分别在医院的左右两端,中间是平常世,小姑娘带着孩子给予的死秽,晚上窃窃私语,白天则吵着洗澡洗头,玩起指甲油,当温尔新到病房来的时候,她已经洗好头,半干的晾在背上,她的母亲拿着吹风机努力的不让一点风吹进女儿的脑袋里,避免头疼的后遗症。
“护士跟我说死婴第一天就会被回收处理。那是不是说其实那不算人,人的身体会被说成回收处理吗?”
小姑娘的妈妈大力地拍了一把,“你怎么能这么说。”可是当护士把孩子抱过来时,这个妈妈也不会逼着女儿敞开衣服,将孙子的嘴往胸上靠,也不会让挤奶器的嘴吸在胸脯,它被一脚蹬下了桌子,混合着苦恼烦躁的婴儿哭声,被人踢来踢去,一会在床脚,一会与这个妈妈看了眼,脚跟踢开,又一会被请来的月嫂嫌碍事,最后滚到了角落吃灰。
“吵死了吵死了!”小姑娘不能忍受婴儿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她妈妈就连哄带骗,承诺给月嫂更多的钱承受一些不满,小姑娘说出去!给我出去喂!月嫂又不得不和妈妈出了病房,带着用品和一个孩子找医院的母婴室坐下。
小姑娘发了火,转头对温尔新抱有歉意地笑笑,她很抱歉有关于自己一系列的事,可是她自己还是个凄惨的姑娘,在醒来后直觉式的变化,已经让她哭了好几回,她趴在温尔新的怀里,愣愣地鼻尖挂水,看着温尔新染的红发——它们多软多亮。
“姐姐剪了刘海。”
温尔新则这样回答她:“我爸爸很不喜欢。”
“你这么漂亮为什么不喜欢,他不是很喜欢你。”
“可能——我做了什么坏事?”
温勇对着相框痛哭流涕,为此故意不让温尔新进书房以示惩罚,后来开门将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举到温尔新面前——你看看!你看啊!温尔新推倒了温勇,一个相框砸在他的胸口处。
“大概我不小心推了一下他吧。”温尔新敛神抬眼捉摸不定,两个人共同沉默下来,直到喂饱了婴儿的月嫂和妈妈回来,小姑娘看见怀里空了,不免松了一口气,可是到了晚上,又要进食一次,她坐那看着月嫂和妈妈给这个刚排泄的婴儿换纸尿裤,一扯一拉——这还是个只知道吃喝排泄的肉块呢——小姑娘这么想,趁着她们扔掉废旧的纸尿裤,她下了床来到婴儿面前,向他伸出一根手指,他以为是奶嘴,嘬住了小姑娘的手不放,他吃不到因此放声大哭,小姑娘却决计不会为他露出胸脯,听到孩子哭了,她们两个人急忙赶了回来,慌张泡了奶瓶塞进嘴里,嘬到了奶,他就安静了,小姑娘心里想这没用的东西。
有时候这小婴儿会盯着她望,两个眼珠子黑不溜秋,这年纪的,一岁都不到,根本什么都不懂,小畜生的玩意,偏偏要咬妈妈,盯着她无非是奶和怀抱,之后还要花费数整年的心血,想到这她就觉得打针时劝说的护士有病,因此她很快做了个伟大的决定——偷溜了出去,染了一头张扬的头发,手机孤单地在柜子里响了几次,当她慢吞吞地回去,她顶了一头银色和药水味,走到护士站时,敲了敲桌子,摘下自己的帽子,卷着头发问:“这样我浑身上下都有毒,喂不了孩子了吧?”
这样的行为太招眼,很快她就被带回家,小姑娘带着自己伟大的计划参加了老太太的葬礼,可是她的丈夫只会在一群男人旁哭,和爸爸妈妈感情好手拉手,但他前几天才从风雪的地方玩闹回来,不知道妻子生了,和她共同失去了一个孩子,也不知道奶奶许早就有了病症,于是今天跑在这对着水晶棺材哭。
小姑娘在隐蔽的地方对着那棺材吐了几声,跑回了家。她越跑越觉得身体轻盈起来,如果心脏掏出来放在体重秤上,一定比原来轻上了几克。
伟大的决定同时在几人心中冒出来,温勇向温尔新证明离婚的意志,他的决心和当年决心与温妈妈结婚一样,当他拿到离婚证时可以骄傲地拍在温尔新面前,他爱温妈妈——“我爱她!”
温尔新眼睛不眨地看着他背后那个若有若无的黑色东西。
与此同时温尔新在酒吧看到阿元和她的前女友,两个人在闪耀的灯光下疯狂甩着头,可是当阿元看到了温尔新后,她的动作就好笑地停在了半空中,犹犹豫豫地将前女友带了过来,阿元说是现女友,她们互相对视了几眼,有爱,可是阿元突然推开了女友的手,女友别开脸一个人掉起了眼泪,阿元仍然保持着拒绝的姿势,但手重新伸过去重新握住了女友的手。
“我和她决定想重新试试。”
哇——哦——
温尔新撑着头,对阿元和她的女友微笑,视线缓慢流过紧凑的手和分开的身体距离,问:“即便你们现在这样?”
两个人都没有很快回答,很快阿元坐直身体,回答温尔新:“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明明很爱她,可是一旦我们距离很近了,我又不想吻她了,甚至也不想爱她了。”
“甚至无法做爱。”
“没关系。”阿元羞了一下脸,女友也羞了一下脸,两个人桌子底下的手握得更紧了,温尔新抬着下巴:“拿上来吧,在桌面上,握得更紧一点。空着的手为我喝酒。”
她叫了很多酒来,撬瓶盖,咕咚咕咚——玻璃杯躺进酒里,酒面升高冒着白泡炸开,再豪爽地一干而净。
酒啊酒啊。后面来了烟,在蓬松懒散的灯光下燃着红色的火星点子,温尔新夹着烟听阿元哭嚎,真的好委屈地哭,可是当她想要扑进女友的怀中时,肚子一鼓,冲到了卫生间吐了,她回来后对着温尔新小声吸着鼻子,一闪一烁:“我那天……就你知道吧,你伤害我,跟我说爱情是没有的,但她跟我告白了,再一次告白,我想啊——告白,你知道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吗?大学的时候,我对她——”她激动起来,又要倒在女友的膝盖,女友轻轻碰了她,扶正了她,这次她没有吐,继续对着温尔新说:“我发现又爱她了,想和她做爱,结果吐了她一身,有个声音跟我说你讨厌她,她被我吓哭了,人傻乎乎地反而跟我说对不起,明明是我的错,你说对吧?
“但是我一靠近她就生气,就问自己干嘛和这人在一起,我还使劲推了她呢!”阿元冒着个鼻涕泡,短头发哭得稀里哗啦,“但是分开后啊,她看我,我也看她。又想……她跟我告白了,我也想告白,对她,我们是这么相爱——”
阿元张开手,扩胸,憋着嘴呜咽起来,她说:“我的爱情,就是不能做爱,不能拥抱,但是光对视一眼那种程度!谁也阻止不了!”
“嗯——”温尔新摁灭了烟,微微歪头:“那是爱?”
“不能碰,也越来越爱。”阿元举杯敲着桌子,当她强烈的时候,抱着女友,憋住了呕吐感,温尔新看她迅速亲一口女友,离开,再亲一口,这一瞬间她好像战胜的英雄。
温尔新祝杯:“那么为你们的浪漫的,伟大的决定,继续喝吧。”
她们喝得醉醺醺的,温尔新目送她们两个影子即便醉酒后也在拼命地分开,一左一右分别靠着出租车两边,中间是打成死结的手。
伟大的决定越飘越远,远到温尔新故乡里弟弟的头上,他的手腕上有新烫出来的疤痕,那是一块烧红的铁块被他自己摁倒手腕上,保姆尖叫地捂着脸,铁块和皮肉分开时血肉模糊。
当温尔新半夜里给温故知打了电话,问你有什么伟大的决定时,他伸出手向她展示手腕上烫出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