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尔新在化妆柜台试涂口红,她无意识悄悄看着镜子里口红在上唇下唇一抹,然后抿起轻轻的“啵”,温尔新问:“阿姨这个颜色怎么样?”
温阿姨指尖发烫,被鸟落过水面抓起的虫,一惊,然后说当然好看。晚上她回家后,悄悄对着镜子笨拙地涂着口红,做作地发出一声“啵”。
温尔新还指着美容院,“抬头。”
然后她们两个就推开玻璃大门,她学温尔新说没有来过,然后在那耗了一下午的时间,换上柔软的浴袍,用外面的洗发水和沐浴露,让美容师的手触碰脸颊和身体,那些涂涂抹抹的东西一层一层盖住了温阿姨脸,肩颈被有技巧地按摩,身体也被照顾得很好。
当她再抬头出门时,整个人是从花里喷香出来的。
温阿姨也会看到阿元这个孩子,她黏着温尔新,一直跟着温尔新,温尔新偶尔抬起头,但大部分都只是扎着辫子坐在地上看手上的纸。
一泼寒冬,玻璃正反一面湿一面干,一面白一面画了很多表情和手指画,温阿姨画了个爱心,然后听到温尔新问她阿姨会唱歌吗?
“阿姨以前好像在文艺团里?”
“那都是很久前的事了。”
“那就唱唱这个?”
温阿姨不好意思地诶呀,两个孩子都看着她,于是她不知所措,但也轻轻快快地接过纸,普通地小声唱了几句。
等这一泼寒冬稍稍停了停,孤单在深夜里举着灯的时候,温阿姨才从快乐里醒过来,踏上了回家的路。
她的发条慢慢松动,位于腹部生锈坏死的发条也有了点舒缓,她少做了些噩梦,腿带动着脚轻松地走路,等她回到家,虽然仍然听到争吵,但轻佻的快乐让她多多顾着自己,孩子们的不开心退化成了背景,她听楼下怀孕的女孩捉奸一样质疑丈夫,预备抱着肚子去死,大声尖叫着名字,而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儿子一天一天说着过分的话,她的丈夫躲在书房里,而她伴着这阵子,开始偷偷涂口红,拿出衣柜里得到的红裙子,安静地穿上这一阵,在被窝里睡着。
温阿姨忘掉了孩子、丈夫还有老太太,后来一天下雨,她和温尔新躲在书店里,望着橱窗外冷飕飕打着喷嚏的冬天,温尔新送给她几本爱情小说、青春小说。
“我都这么大的年纪啦。”
温尔新眯着眼笑起来像黑猫:“看看吧。”
温阿姨放进手提包里,她涂着口红,穿着裙子,在开了暖气的房间,裹着被子看这么大年纪不能看的书,她觉得她的皮肤在软化,将皱纹变没,头发变长变厚。
要是能染个颜色。温阿姨漫无天地地想,她极度希望能变回少女,一定能做出比现在更好的新选择,只要稍稍改变一下,从来没有踏进过这里。
她连看了几天,又记得定期去疏松发条,此时什么话她都愿意说上一两句,终于说到停滞下来的书写,敲敲打打后,才是委婉的表示女孩和女性转变开始的故事。
当她疲惫地讲述完第一天的故事,仅仅重复了几百遍的紧张后,听见家里冒出痛苦的呻吟声。
这个小姑娘被连夜送进了医院,肚子压迫她的一切,她像是向后翻折的骨头,躺在救护车上对着温阿姨流眼泪,抓着唯一能帮助自己的手。温阿姨摸着她的头发,说没事,还有医生护士帮你呢。
小姑娘胡乱点头,后来痛得腿间流东西,她又想推开温阿姨,温阿姨没有说话,还是在那抚摸着小姑娘的头。
小姑娘安全到达医院,温阿姨坐在凳子上后知后觉,家里没有人,没有老太太、没有她整日伤心的丈夫,更没有儿子,她打电话给小姑娘的父母,温阿姨只能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沉默地看着在丈夫怀里嚎哭的妻子。
但好在小姑娘没有事,只是需要在医院住到生产后为止。
深夜的梦里,温阿姨梦见鼓着肚子的自己躺在床上,夹缝里的阳光放大小姑娘的父母脸,轰隆隆千军万马都在骂她,只在骂她,而她感到肚子一阵疼痛,发现腿间留了血。
她生温心的时候一度喘不过气,差点憋死,后来睁眼看到病房椅子上老太太抱着孙子逗,无论她怎么弄出刻意的呼吸声,老太太也没看她一眼。
小姑娘醒了,看到她竟然没有说以前的刻薄话,温阿姨打算照顾她,可是她父母一来,小姑娘就哭着说要爸爸妈妈,想回家。她们一家人抱着痛哭,“医生说等你生了孩子,一定带你回家。”
温阿姨惭愧地退了出去,在椅子上发呆,发条紧紧旋转,直到温尔新带她走,一声你好把她叫了起来。
新上紧的发条还需要一段时间重新放松,她停止说话第一天的故事还要点时间才能艰难地说完,但是可能因为同病相怜的小姑娘,让她想要多尝试说一说。
“我去看看她。”温尔新说。
“那你帮我多关心一下。”
温尔新说好,一连去了几天,在阳光里看着床上昏睡的小姑娘,等她醒来,她惊喜地叫出温姐姐。
“给你削个苹果。”
“嗯。谢谢。”
温尔新慢慢削着苹果,刀子抵着拇指,轻轻一抹剥离一寸红色的皮,鲜鲜活的果肉一块一块被喂进小姑娘的嘴巴里。
“我好久没吃苹果了。”
“好吃吗?”
小姑娘叹口气:“我不喜欢吃苹果,只是很久没吃,跟活过来了一样。”
温尔新拿起第二个苹果,在手心里左右对着阳光看,然后对着中间位置下刀,漫不经心地问:“那为什么呢?”
小姑娘抿着唇不想说,在那突然掉眼泪,温尔新咬着苹果:“皮不要了。”然后给她擦眼泪。
“你看。”温尔新让小姑娘看她手里的苹果,“都氧化了,多丑啊。你还想吃吗?”
小姑娘吸着鼻子,本来也没多喜欢苹果,但是却有些不舍得,“我要想一想。”
更别提喜欢的东西了。
第二天,苹果就不见了,取而代之是通便的香蕉,方便剥皮有很容易吃,小姑娘吃了两个,面色总算红润了一点。温尔新很会照顾人,又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很喜欢她,小姑娘有时候特别期待温尔新来看她,一边吃东西系一边说一些难过的事,后来温尔新建议她唱一点歌,涂一点指甲油,拍一些腮红让脸颊气色更好,另外小姑娘还喜欢上蜜桃柚子那样颜色的口红,拜托温尔新买了好多,在手背上试色。
她快乐地躺在病床上,抚着肚子,犹豫地暗示说:“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温尔新对她隐秘地笑笑,小姑娘在想心事。第二天她想心事的时候,温阿姨来了,和温尔新健谈的小姑娘一下子沉默起来,匆匆喝了几口温阿姨带来的汤,因为淡,让人喝不下。
她问温阿姨温心回来了吗?
“我已经住院一周了。他不知道吗?”
“那么温奶奶呢?”她转着调羹,平时她一有什么事,那两个老年人就会跳起来。
温阿姨很抱歉,对她低声下气地说:“心心好像去滑雪了。没和家里说。”
小姑娘放了调羹,当啷敲在碗,“你一点都不关心家里。”
她叹口气对温尔新说到温阿姨:“她好可怜,家里的人都不在意她,但是我也不喜欢她,我不想见到她了。”
因为都是同样的读音,温尔新不知道这样重重叹息里最后的ta说的是谁。
温阿姨落荒而逃,因为觉得刚才在病房里还在温尔新面前丢了面子,就不敢找她,游游荡荡了一会,决定到诊所里坐坐。
到了那后,她突然捂面哭了一会,越哭越伤心,最后所有面子都丢了,被人请到了平日的会话室,医生等着她冷静。
“您想再谈谈自己吗?”
温阿姨叠着餐巾纸,慢慢只掉一两滴眼泪,“太丢人了。”
“一切都是正常的。”
“是吗?”温阿姨垂头,轻声地问。在得到确认的回复,似乎人好了一点。
但是对话不算顺畅,情感过于流动,温阿姨说上一句,眼泪就渗出来,所以到结束也没有再提上次停止的故事。
“下次什么时间来?”
“来的。下周吧。”温阿姨说,随后看到前厅那坐着温尔新。
她走过去坐在温尔新身旁,突然叹了口气:“我可能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把故事说完。好想快点结束啊。”
第66章
温吞的水声一直围绕在温尔新的耳里,她第一天见到温奶奶,耳里的水声渐大,苍老刻薄的面庞被衰老的沟壑旋转成高速罗盘,皮肤平展而被分割成十个获奖区,高耸的鼻子、瘪水的厚嘴唇、两只浑浊的黑色眼球、被镊子拔过的眉毛散落在这些获奖区域内,然后温心向他们炫耀似的甜蜜地叫着一声奶奶,亲在平展开来的衰老皮肤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温尔新和温故知。
那张罗盘也低下来,两只分布在一上一下区域的眼球往四周晃动一下,慈爱地抚摸着温心,随后被钉在中心的嘴唇缓慢地一张一合,每一下都向温尔新展示嘴唇纹路的扶起和隐秘的牙齿,温奶奶趾高气昂地宣布要带温心出去玩,这一家人用忽视和鄙视掩盖掉温尔新和温故知这两个孩子,并且想要太平过着上等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