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阿姨吐了一个早上,似乎很不够,拼命打算吐掉跑进胃里的那个海藻一样黏腻的人皮肤。她听着温妈妈的歌,坐在那发呆,渐渐地,温妈妈低吟的形象变成坐在她面前的温尔新——“为什么不试着花点钱,让人为你排忧解难呢?”
或许是个好办法。温阿姨想,换上衣服,拿好包,下楼。如果问起来,就说花艺课加了课,然后她可以去打个电话给温尔新,虽然没有提前打扰很没礼貌。
这是她行动最快的一次,当她穿戴好下楼时,还听见了女孩对着在朋友那住了许久的温心说话,女孩说那样心酸的话,每一根手指都在向整个空气祈求。
但是温心这个孩子却只是将头瞥向一边——看见了预备出门的温阿姨。作为母亲,有时候还是能懂一点孩子隐秘的倾向,比如现在,只有自己有绝对需求的温心并不能理解母亲这个要出门的举动,因为妈妈在他眼里就是没有任何外出必要的人,没有朋友,没有外公外婆。
温阿姨慢慢直视着两个孩子,突然恍然大悟,两个人互相责备的姿态极其不协调,就像长了手的地方却镶嵌了一只眼睛。
女孩的假想婚姻并没有实现,而温心并不能理解这个满脸幸福说爱的女孩变脸般开始处于永远责备他、怨恨奶奶的状态里。因此他们互为欺骗,没完没了。
温阿姨看着他们两个说:“还是坐下来好好说说吧。”当然她也对温心说了一声朋友家什么时候都能去,既然结了婚就要好好照顾妻子,尤其是她还怀着孕。
至于女孩,温阿姨没忍心说什么,她是觉得可怜,可是温心却觉得维护他人的母亲对自己很冷漠。他直白的眼神表现让温阿姨强行缩回了壳里,她想为女孩说的话急匆匆倒在了地上,以至于女孩也看不上一眼——无论如何,能够培育出这样的孩子的母亲必定是哪里有什么问题。
“像我这样无能的母亲,说给别人听,都一定会这么想。你的妈妈一定不像我这样,我第一眼见到你和你弟弟,就觉得是如此,那个孩子跟你们比不上。”
温尔新听她说完后,问她:“阿姨听人说过无能的奶奶这样的词吗?”
温阿姨摇头。
“换一个身份,等阿姨您做了奶奶,那个无能就只会说你的儿媳妇了。因为要尊老爱幼,无论怎么说,熬到头,该死的儿子终于娶妻生子了,折磨就转移到妻子孩子身上。倒不如说无能是一代传一代下来的。”
“你的话听上去……”
“刻薄吗?”温尔新笑,说我这样跟您说只是想要告诉您,“不如想一想无能的奶奶吧。毕竟她也是个无能的妈妈。从头算才公平。阿姨这么快给自己揽名声干什么呢?”
温阿姨沉默了一下,温心出生后,温奶奶请了人给温心算算,说是这个孩子将来会一生无忧,身边会有很爱他的人在。
这是个吉命,温奶奶满意地笑了,她抱着在襁褓里的温心,听老保姆围在一边奉承,听说温勇出生时也被算了一次。那位算命的老人悄无声息地退在一旁,看着面前跨了一代人的祖孙情。
“但是您的孩子天生没有心。”
“您说什么?”温阿姨才意识到是在和自己说话,她下意识问:“那么心在哪呢?”
她没有得到答案,那个老人很快就去世了。她嚼着这句话藏在心里,看着老太太在温心的四肢绑上透明的丝线,提着他去受保守年代出格后应该有的欺负,知道没有爸爸的爱,心是多么难以喂饱,夜晚的睡前故事也包藏祸心,恶龙毁灭家园,勇士必须要拔剑守卫,并且担负起重建的责任。
有一晚,她想给温心端一杯牛奶,这个孩子总是说他会做噩梦,她在门口听见温奶奶说你会帮奶奶的吧?还没等她知道帮什么,老保姆就出现了,跟她说我来端进去。
温阿姨醒了过来,临近冬日的黄昏被透明巨大的玻璃窗削透了本来有的暖意,只是在地板上撒了一层金色的雪霜而已。
她手脚发冷,想自己有没有回答温尔新的话。
“您睡着了。”
“啊……真是对不起。”温阿姨起身,看到身上盖着借来的毯子,这一定是温尔新跟人借的,她来的时候,温尔新在和剧场的人说话。
她盯着剧场正前方的巨大舞台。
“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表演那天我能来看看吗?”
“马上就是最后一场了,前几天我就把票给爸爸了,但我知道爸爸一定不会把票带给您,所以已经提前给您留了,下雪那天您来就好。”
温阿姨脸蛋红红的,不好意思让小辈这么关心着,一定要付钱,她听说卖出去的票一部分的钱会分给演员们。
“托爸爸的福,我钱挺多的。”
温阿姨想起来温勇亏欠两个孩子,所以专门给他们开了花零用钱的账户。
“本来今天想带您去诊所的,您想看看医生,但没想到这么快您就睡着了,一定是在家太累了。”
不知道温尔新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是听到累的字眼,温阿姨就恨不得立马点头同意了她的说法。
“你说的建议其实挺对的。如果是心心或者奶奶的话,一定不会愿意我去诊所看医生的。你不如直接给我地址,我下次直接去好了。”
“下次要到什么时候?”
温阿姨愣了一下,才明白温尔新指的什么,她这样性格的人,一说下次就充满了很多不确定。
温尔新截断了她潜意识里的犹豫,虽然早晨她立马作出决定出了门,但勇气只够她走到温尔新这,每一次余下的路都要这个孩子来搀扶一把。
她们没有叫车去,距离不算近,但是一双健康的双腿足够使用,走在清朗的空气中时,这股临冬而来的寒意抚平了温阿姨胃里的呕吐,让她冷静地看着落叶下坠时的孤单,也觉察到了出门后轻易的自由。
温尔新跟她说这个诊所她比较熟悉,阿姨就当第一次跟陌生人说话就好。她站在温阿姨的身后,看温阿姨像是动物一样局促不安地嗅着没有任何消毒水味的地方,如果常伴某个特殊场景的气味、颜色、标志突然消失了,那一定会产生不安的怀疑。
但是没关系——她总有一天会习惯这里燃香的轻快气味。
“那我进去了。”温阿姨看向身后的温尔新,温尔新向他点了点头。
温阿姨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这间诊所的主人在她面前坐下来。
“你好。温女士。”
温阿姨过了许久,才勉强习惯柔软的香,和对方柔和的语调,“你好。”
第65章
陌生人的你好像撞击过后的钟声,在每次温阿姨敲门进来的时候,就准时敲响,一如既往将世事迟钝的她温柔地包裹在云梦里。
起初她紧张得在心脏、四肢、皮肤上多加了几个正在快速上紧中的发条,头部缺乏润滑剂,眼睛和耳朵无法正常地发挥功能,自由地截取信息,所以她咯噔的转头动作和祈求着落点的眼神几次都对准了温尔新。
温尔新说阿姨,别紧张。她好心地尽人事,轻轻推着温阿姨的腰进门。
这位紧张的阿姨浑身上下都是老旧生锈的发条,绷紧肢体肌肉和骨头,每走一步都在咯吱咯吱的响,还有每分每秒生出来的崭新发条充当无数最后的稻草,在已经上紧的部位再次磨难拧紧。
但是难能可贵的是,世界始终充当着温柔的母亲,富有无尽的母爱,必要时会有微小的惩戒来提醒,无数负责给发条拧松的专业人员应运而生,他们不会用粗鲁的伐木锯只将表面的发条砍除,而不顾里面深陷进去的螺纹螺丝。他们会用语言和心脏,按摩放松的肌肉,催眠高速拧紧的发条,让它们慢慢减速,随后再小心翼翼地拧松这些发条,让深陷进去的螺丝露出真面目。而当他们遇到充满发条的存在时,他们会寻找发条内部紧紧维系的点,在一起剔除,又或者点的顺序剔除,最后消灭大面积的发条,这样得以避免发条绝症的蔓延和异化。
温阿姨可能紧张,因此说得少,但是同时她又是灵魂本质轻飘飘的,很容易识得好的人,她很快报以信任,喉咙的发条慢慢放松,而当她愿意说话时,时快时慢的发条也在混乱的影响人,但是次数多了,你好就是暗号,发条不约而同都转慢了速度,温阿姨脸上露出轻松的神情,甚至扎进泥土的脚也有了松动的迹象。
她在结束谈话,踏出门走向温尔新的步伐隐隐约约只留下脚掌前半部分,她微微抬起脚后跟,好像是从土里拔出来的动作,然后向在那低头看杂志的温尔新说你等久了。
每一次,她都这么说,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性,轻快的声线容易招来议论,但是因为迟钝所以不太敏感觉察自己有什么变化。她喜欢固定的你好,也喜欢在松了发条后还有额外与温尔新轻松的时间。
假装温尔新双手涂了安神的精油,吸引着温阿姨,进出她以前从来少去或者没去的地方,当然也做以前没尝试的,她连半夜瞒着老太太去了一次酒吧的举动都做了,在广场上发呆一下午,喝免费续杯的红茶也不是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