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舟做了个梦。
梦里是送殡的长队,白纸撒得满天飞,有哭嚎的声音,吹拉哀乐跌宕起伏。他在铁笼子里,棺椁被人推着在他面前走过,车轱辘声嘎吱嘎吱响。转而又是陆悬嘲弄地看着他,“鬼这种东西,你傻乎乎地信他,怎么不知道他哪天就杀了你。”
画面陡变,是沈致,提了剑,寒芒熠熠,他手中一凉,和什么人对峙着。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顺着自己手腕上的苍白手指,往上,看见了陆衡。
陆衡偏过头,说,对不起。
宋小舟一下子睁开眼,入眼是笼罩在夜色里的树荫,他挣扎了一下,想坐起身,却浑身乏力,像被抽走了精气神,提不起一点劲。一股冰凉的气息挨近了,陆衡扶起了他。
宋小舟没有如往前一般,直接看陆衡,只愣愣的盯着前头,周遭都是星星点点的绿色,翠烛一般,?幽幽地亮着。“这是鬼火。”
宋小舟哦了声,半晌,才过脸去看陆衡。陆衡正看着他,二人目光相对,一时都沉默了。陆衡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宋小舟却仓惶避开,什么话都不说。
陆衡说:“你身上那块玉,是我的陪葬之物。”“阴气,怨气都重,”陆衡道:“我在玉上施了咒。”
宋小舟心里一凉,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手指尖哆嗦,“什么咒。
陆衡声音沉沉,依旧悦耳,却无端多了几分戾气,慢慢道:“我娘生前喜欢看书,我爹便大江南北的,搜罗了许多孤本给她,包罗万象,传奇志异里夹杂了一些阴诡术法。”
“卧病在床,无事可做的时候,便将我娘留下的东西都看了个遍。”
那是一段漫长又昏暗的时间,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羸弱不堪,连剑都挥不动,只能待在屋子里,瓷人似的。满腔孤寂绝望无可排遣,逐渐变得沉默,几乎癫狂发疯。当时会来看他的只有陆悬。
陆衡起初没有怀疑过陆悬,这么一个人,绵软无害的兔子似的,-声一-?声地叫哥哥。陆衡矜傲惯了,纵然心里不喜欢这个异母同胞的弟弟,却从来没有想过对他动手。陆悬。
陆衡道:“那咒是里头记载地将失传的禁术,以活人为媒一一”
宋小舟说:“下给陆悬的?”
陆衡看着宋小舟苍白的脸颊,点了点头。宋小舟抿了抿嘴唇,抓住腰间的玉佩拽了下来,攥在手里,“所以,保护是假的,下咒是真,”他顿了顿,想起陆衡那句,你回来,我真高兴,闭了闭眼,道:“不但给陆悬,也给我,是不是?”
陆衡沉默了须臾,宋小舟接着道:“如果我不回来呢?”
陆衡倏然抬眼,直勾勾地看着宋小舟。宋小舟说:“会死是不是?”
陆衡神情冷静,冷酷得让人心惊,轻声道:“阴鬼缠身,不出半月必会横死。”
宋小舟脊背发凉,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是真的厉鬼,执念深重,凶戾十足。他恍惚地想,陆衡真的是喜欢他吗,还是真的有所图,才会对他好。
“我会死吗?”宋小舟木然地说。
陆衡看着他,眉宇间浮现几分温柔,轻声说:“不会,你是我的小舟。”
“你的命是我的。”陆衡语气缓慢,姿态坦诚,让宋小舟一时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生气还是不生气。
陆衡垂下眼睫,抓住宋小舟的手,低声说:“小舟,此番利用你,是我对不起你。”颇有几分可怜。
宋小舟手指蜷了蜷,闷声闷气地说:“哪有一边害人一边道歉的!”
陆衡抬起头,看着他,宋小舟瞪着他,道:“看我也不管用,陆谨之,你骗我。”“对不起。”
宋小舟盯着他看了会儿,抽出手,想揍,又不敢,也舍不得,陆衡那张脸好看得不像话,清俊秀雅,尤其是专注地看着他,简直让宋小舟一股子?气都发不出来。
“你也就仗着长得好看,”他郁郁地嘀咕,直接一把推了下陆衡,下了结论,“骗子。”
“坏鬼!”
第17章
陆衡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但无论哪种结果,宋小舟都得好好的待在他的身边,没有选择。
可他独独没想过,宋小舟轻飘飘揭过,对他的所为堪称纵容。
一时间,陆衡也愣住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正常的情感,没有恐惧,没有算计,没有虚假,纯粹真实,里外都一样清晰可辨。
陆衡试探性的轻声道:“小舟,你不生气?”
宋小舟哼哼唧唧:“生气啊,特生气,我心尖尖上的人利用我,我能不生气么。”
陆衡沉默地看着宋小舟,宋小舟瞟他一眼,叹了口气,“谨之”。
他叫了一声,陆衡瞳仁里映出他的模样,宋小舟捧着陆衡的脸颊,低声说:“你哄哄我,我就不生气了。”
巧言如陆衡,在这时却像个笨拙的少年人,心绪起伏难平,脑子反应迟缓得令人发笑。
宋小舟看着,不知怎的,眼眶微涩,小声说:“我难受,你快抱抱我。”
下一瞬,他整个人都被陆衡抱入了怀中,怀抱是冰凉的,手臂很用力,宋小舟几乎都尝到了痛,心里却像一下子填满了。
陆衡冰冷的嘴唇印在他眼睛上,宋小舟眼睫毛颤了颤,道:“我知你有要做的事,我喜欢你,我若对你有用你就利用,一次拿了我的命也就罢了,如果再来几回,我真的伤心了,就不喜欢你了。”
陆衡说:“不会了。”
他说的声音轻,却有力,捏住宋小舟的下颌嘴唇吻了上去,唇齿交缠间,宋小舟听他说,“舍不得。”
只这么几个字入耳,宋小舟挫败地想,陆衡就算真的再利用他一次,他也还是会喜欢他。
不可救药,上瘾了似的。
他睁开眼睛,陆衡的脸近在眼前,苍白又俊雅的,鬼的面孔。
宋小舟仰起脸,泄愤似地咬住了他的嘴唇,却不知是发泄对自己的,还是对陆衡的,抑或别的,胡乱地伸出湿软的舌头舔他凉凉的唇舌。这样亲密,情绪好像能传染,陆衡原本克制的亲吻一下子也变得难耐起来,呼吸更重,将人死死钳在自己怀里。
二人就在陆衡坟前深吻,濒死一般热烈,宋小舟脸颊潮红,手脚越发绵软,陆衡咬住他脖颈的一刹那,忍不住,惊喘了一声。
陆衡又舔了舔牙印,抬起微微泛红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身下的宋小舟。少年人脸是红的,眼神迷乱,衣襟敞开里露出小片深色紧致皮肉,漂亮又鲜活。
他没动,宋小舟伸出舌尖舔了下唇面,凑过来索吻,陆衡身上冰凉的气息让他觉得舒坦。
陆衡捏住他的后颈,哑声道:“好受些了?”
宋小舟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睛,还当真是,嘴角刚提起,想起什么,又落了下来,一用力翻身骑到陆衡身上,盯着他,说:“以后这个咒,不许再对旁人用。”
陆衡怔了下,慢慢地笑了起来,抬手摸他的脸颊,说:“好。”
陆衡拿住宋小舟腰间的玉佩,想了想,在上头以鬼气落了几笔,宋小舟只觉玉佩流转过一道诡异的红芒,又消失不见。
宋小舟拨了拨玉佩,没有问是什么,说:“他们会不会追过来啊。”
“会,”陆衡不紧不慢,“那对师兄弟道行颇高,静安苑里的怨鬼拦不住他们。”
“别怕。”
陆衡道:“有我在。”
宋小舟咕哝道:“我才不怕他们,”他黏黏糊糊的亲陆衡,像只小奶猫,“我只怕你会受伤。”
陆衡心里一软,掐着宋小舟腰肢的手也用上几分力气,几乎就想将他这么揉碎了,抑或吃了也好,藏进血肉里。
山林里的夜晚很长,天幕也黑,星子寥寥,只有幽幽燃烧着的鬼火,寂静又沉闷,好像永远都等不来天亮。
宋小舟原是挨着陆衡坐的,后来蹭到了墓碑边,犹豫了片刻,抬手摸上冰凉的石碑。碑上无名,小小一块,简陋不堪。
他这样摸着,陆衡难得有几分不自在,宋小舟闷声说:“我来这里找你那回,你就在这里。”
陆衡嗯了声。
宋小舟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陆悬那么恨你?”
陆衡看了他一眼,盯着自己的墓碑看了会儿,说:“因为他娘是死在我面前的。”
往事悠远。陆悬的母亲是金陵名妓,他娘聪明,知道陆老爷子有多薄幸,不会理会她们母子,竟直接带了陆悬来陆衡母亲面前。
那日正是隆冬,陆衡随母亲去寺里上香,天又小雪。钟声浩荡响彻山间,
他们祭拜完,出了大殿,那女人搂着个孩子,相互依偎着,就跪在殿外。她抬起脸,是张楚楚可怜的脸,掩不住的风尘气。
她说,那是陆老爷子的种,求夫人,念在他身上淌着的的陆家血脉,给他一个容身之所。
陆夫人脸色微白,还未说话,陆衡已经一步上了前,八九岁的孩子,皱着眉毛冷冷地看着他们,锦衣雪裘,贵不可言。
这种事你找我爹去。陆衡冷静道。
那女人肩膀一颤,攥着陆悬的手,让他抬起脸,眉梢眼角同陆衡有两分像,说,少爷,您看看,这是你弟弟阿悬。
两个孩子目光对上,陆悬怯懦,低下头,只听陆衡道,我娘只我一个儿子,我没有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