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他听见了陆衡嘶哑带笑的声音,虚弱又吃力。
“傻瓜,我已经死过了。”
宋小舟望着陆衡漆黑清明的眼睛,兴许是黄符所致,痛到极处,陆衡竟清醒了。
陆衡偏头看着那对师兄弟,沈致在梁慕的搀扶下坐了起来,二人目光对上,针尖对麦芒似的,颇有几分争锋相对。
两败俱伤,双方竟诡异的冷静下来。
陆衡是宋小舟从来没见过的虚弱,他苍白着脸,发冠也乱了,清醒着,姿态却从容,看着那对师兄弟。
沈致拿手碰了碰自己的右脸,抽了口气,梁慕轻声问,“疼?”说着,自衣襟里拿出小小的瓷瓶,倒出剔透的丸子给沈致。
沈致看他一眼,龇了龇牙,委屈地说:“疼死了。”
梁慕手紧了紧,转过头,冷冷地扫过陆衡,那厉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甚至慢慢地露出个笑来。
沈致打断他二人,仰起脸,说:“师哥,你给我吹吹。”
梁慕眉毛皱了皱,露出几分不自在,“什么时候了,还娇气。”
沈致轻哼了声,吃了药,看着陆衡,道:“沈致,”下巴指了指他师哥,“这是我师哥,梁慕。”
“你们又想干什么!”宋小舟戒备地盯着他们,看仇人似的,陆衡捏着宋小舟的手,安抚地拍了拍,道:“陆衡。”
沈致说:“我知道,”眼睛滴溜溜地盯着陆衡,似乎要看出花儿来。
宋小舟却坐不住了,伸出一直手臂拦住,怒道:“看什么看!”
沈致道:“看看这只厉鬼有什么不一样的,竟然忍住了不杀你——”
宋小舟面无表情道:“什么厉鬼不厉鬼,别人有名有姓的。”
陆衡莞尔,却没有说话,抬手摸了摸宋小舟的脑袋,宋小舟像被捋了脊背的猫,瞬间放松下来,不再张牙舞爪。
陆衡淡淡道:“二位,还打么?”
沈致拿半张脸给他看,道:“再打我就毁容啦,先休兵。”
宋小舟道:“活该。”
梁慕看他一眼,冷然道:“你以为陆衡还能动得了?”
宋小舟当即巴巴地看着陆衡,陆衡道:“我没事。”
三人一鬼,两两一起,泾渭分明,东方朝阳已升,树荫间漏下余光。
陆衡说:“陆悬给了你们什么,让你们这么为他卖命。”
沈致玩味道:“我们是修道中人,除魔镇邪是我辈责任,关陆悬什么事。”
陆衡笑了笑,显然不信:“哦?”
“这么拼命,要真是为了驱魔镇邪,现在为什么不动手?”
“静安苑里的事,陆悬不敢传出去,你们只会是他私下里请来的,像二位这样的能人异士,若非有所求,岂会轻易供人驱使?”
沈致啧了声,道:“有个这样的哥哥,难怪陆悬想你死了。”
陆衡不置可否,他靠着宋小舟,坐在阴暗里,说:“陆悬能给你们的,我也能给。”
沈致笑了,“怎么,想让我们反水?说句不客气的,你都死了,能给我们什么?”
“陆悬死了,陆家就无主了,”陆衡看着沈致,笑了下,“小舟是我的妻子,到时整个陆家就会是他的。”
“二位,考虑一下。”
半晌,沈致道:“你想我们做什么?”
陆衡抬起手,手腕上封魂阵印记大亮,衬得陆衡乌发黑瞳鬼气森然:“解了封魂阵。”
第22章
解了封魂阵?
梁慕当即道:“不可能。”
沈致说:“你是厉鬼,一旦解了封魂阵,日后大开杀戒造下杀孽,这份因果只怕也要算我们一份。”
陆衡还没说话,宋小舟抢先道:“谨之不会乱杀人的。”
沈致道:“你说了不算,厉鬼以活人为食,饿狠了,他就算不杀你,也难保不会吃别人。”
陆衡一言不发,摩挲着手腕的印记,过了片刻,道:“如果我可以做到呢?”
沈致盯着他看了半晌,道:“你不杀宋小舟,并不代表你对旁人会有怜悯之心,陆衡,你敢保证彻底失去意识的你,不杀人吗?”
陆衡抿了抿嘴唇,袖中手指却攥成了拳头,宋小舟悄悄地伸出手握住了陆衡的手,指头一下一下捋着他的指节。陆衡呼出口气,偏头看着宋小舟,少年人正担忧地望着他。
突然,宋小舟转过头,对沈致道:“如果有人能以血肉养鬼呢。”
陆衡一怔,直勾勾地看着宋小舟。
“我是活人,血肉可供养厉鬼,不会让谨之伤及他人。”宋小舟尚且青涩的眉宇间带着股子孤注一掷地决绝,垂下眼睫毛,说:“如果谨之疯魔了,我临死前,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梁慕漠然道:“你一个普通人,凭什么杀他?”
宋小舟说:“你看谨之疯魔后可曾伤我?我会一直和他在一起,谨之一旦失去意识,我首当其冲。至于如何杀他,”他将目光落在沈致身上,“这就要看你们。”
饶是梁慕也愣了愣,沈致错愕地看了宋小舟半晌,说:“到时,你舍得吗?”
宋小舟不敢看陆衡,语气多了几分凶狠,“舍得。”
“失去意识之后的谨之,不是陆衡,也不是我的谨之。”
过了片刻,陆衡笑起来,说:“好。”
宋小舟眼睫颤了颤,转头看着陆衡,陆衡对他轻轻笑了笑,不知为何,宋小舟突然有点鼻酸,扭开了脸。
沈致怔怔地看着他二人,不知是羡慕还是怅惘,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封魂阵,非血亲的血不能解,我们不可能帮你把陆悬带来的。”
数百年前,原有对同胞兄弟,是道派名门传人,二人俱是惊才绝艳的人物,风头一时无两。后来兄弟阋墙,刀兵相向,其中一个走了邪道,杀了自己兄弟,更以自身血为引,创下封魂阵,将他封在棺内,魂魄永远囚禁在方寸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封魂阵,只有血亲的血,才能解。
陆衡这世上的血亲,只剩下陆悬了。
宋小舟脑中灵光一闪,想起陆衡设下的咒,果不其然,陆衡坐直了身,淡淡道:“陆悬会来的。”
沈致看着陆衡笃定的模样,皱了皱眉毛,“你早就算计好的?”
陆衡不置可否。
梁慕突然说:“你这么迫切地想解封魂阵,是怕熬不过明日,会被永远困在阵中吧。”
陆衡受了重创,根本再无法同封魂阵相斗,一旦阵法发作,陆衡绝无还手之力。
陆衡突然一笑,说:“话何必说的这么明白,各取所需罢了。”
日头渐高,陆衡畏阳,宋小舟陪着陆衡一起避在阴暗处。
他贴着陆衡的耳朵,小声地问:“谨之,你饿吗?”
说着,捋起一截袖子,露出少年人的手臂。
“饿了可以咬一口。”
陆衡怔了怔,看着宋小舟,少年人眼睛干净,黑白分明,一眼不眨地看着他。陆衡攥住他的手腕,少年人手臂结实光滑,皮肉紧韧,透着股子勃勃的青葱鲜活。
他凑到嘴边,还未咬下去,宋小舟已经闭上了眼睛,扭过了头,齿尖碰上的瞬间,脑子一片空白,嘶嘶地抽着气,像是疼极了。
旋即,他听见了陆衡的笑声。
宋小舟猛的睁开眼睛,只见陆衡靠着树,眉眼舒展,笑容中带了几分促狭。
“你耍我!”
“我这不是第一次嘛,”宋小舟有点难为情,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不怕的,谨之,真的,你多吃几回我习惯了就好了。”
陆衡抬手摸了摸他热乎乎的脸颊,说:“我舍不得。”
宋小舟心头一热,回头看了眼正在远处打坐疗伤的师兄弟,凑近了,啄了啄陆衡的嘴唇。陆衡按住他的脑袋,不深入,贴着唇面辗转亲吻。
陆衡说:“这样就够了。”
宋小舟看着陆衡,小声道:“可我不喜欢你这样委屈隐忍。”
陆衡笑了笑,索性将少年人拉怀里,耳鬓厮磨,“我当真不隐忍,你受得住,嗯?”
宋小舟愣了下,回过味儿,耳朵刷地红了,梗着脖子,“我说正经的!”
陆衡说:“我现在不正经?”
“陆谨之!”
“嗯?”陆衡道:“小舟竟连名带姓地叫我。”还有点儿佯装的意外委屈。
宋小舟瞪着陆衡,一时不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宋小舟问:“陆悬真的会来吗?”
陆衡道:“会的。”
宋小舟不解地说:“为什么?”
“我了解他。”陆衡看了他一眼,缓缓道:“陆悬中了我的咒,必然恨我入骨。而且我和他纠葛颇深,他临死前不见我一眼,死不瞑目。”
宋小舟听完了,哦了声,陆衡伸手薅了薅宋小舟的脑袋,他突然想起什么,支棱起一头被揉乱的头发,说:“谨之,我不要陆家。”
陆衡一怔。
宋小舟道:“陆家到我的手里,我……我做不好,陆家百年家业就要断送了。”
陆衡看着宋小舟,说:“不要紧。”
“你我结过冥婚,陆家,只有你能拿,”陆衡道:“就是你将陆家家财散尽也无所谓。”
“我这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陆衡语气平静,目光却温柔,“但我已经死了,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