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舟不知道,那枚玉,是他自小带到大不假,却也是他的陪葬品,本该在他的棺椁里不见天日的东西。
秋日气爽,太阳也大,陆衡已经感受到了逼人的烧灼感,像是要将他生生焚化。他闭了闭眼,倏然抬起头,只间林嬷嬷朝这边走来,陆衡看着她,二人擦肩而过。
陆宅在东城,亭台楼阁,花木扶疏,很是气派。宋小舟跟着陆家的人往里走,一路所见下人目不斜视,缄默又冷淡,整个陆宅都透着股子肃穆的死气沉沉。
宋小舟终于见到了陆悬。
陆悬长得同陆衡半点都不像,这人年纪轻,肤白,一双杏眼,嘴唇小,很是乖巧无辜的一张脸。他穿了身锦衣,翘着腿,漫不经心地打量宋小舟,整个人像一尊裹在绸缎绫罗中的瓷娃娃,丝毫不像陆家那位手段毒辣的二爷。
“宋小舟,”陆悬轻轻笑了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宋小舟只觉很是熟悉。
宋小舟咽了咽,努力镇定着,行了个礼,“二爷。”
陆悬不紧不慢地说:“在静安苑中,一切可还习惯?”
宋小舟道:“一切都好。”
“小舟啊,咱们如今是一家人,就打开天窗说亮。”陆悬语气老气横秋却又不显得突兀,看着宋小舟,“你今年多少岁?”
不等宋小舟答,他自言自语,“十七八?年纪真小,我知道让你这么嫁给我大哥,守着块灵牌,是可惜了。”
宋小舟不知该如何说,垂下眼睛,安安静静的,像个局促胆怯的少年。
陆悬笑了一下,道:“人一辈子还长,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宋小舟一下子抬起头,眼睛微睁,讷讷地,“离……离开?”
“是啊,”陆悬笑道:“都是族中长辈,说要办什么冥婚以安大哥在天之灵,其实我是不同意的。不管怎么说,人死了,就是死了,对不对?”
宋小舟对上陆悬的眼神,那双眼睛正探究似的盯着他,话也好像有所指,让宋小舟后背都发凉。
陆悬道:“待过一些时日,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离开这里,可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他说的和善又温柔,宋小舟若非始终不信他,几乎要感激涕零了。
宋小舟张了张嘴巴,说:“真……真的吗?”
陆悬笑道:“自然。”
他拿指尖敲了敲桌子,像是不经意间,“小舟,前几日府中有个管事,去了静安苑,不知怎的,就没有回来,你可曾看见他?”
宋小舟想了想,说:“是郑管事吗?”
他道:“那日郑管事送了静安苑的日常所需来,就离开了,怎么,”宋小舟睁大眼睛,疑惑道:“他没有回来吗?”
陆悬眼睛微眯,坐直了身子,道:“当真?”
宋小舟眼也不眨地说:“千真万确。”
过了一会儿,陆悬才说:“你在静安苑里住了这么久,可曾……可曾见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宋小舟道:“……没有,静安苑里有什么古怪吗?”
陆悬看着宋小舟,微笑道:“静安苑里有一阵发生了些奇怪的事,下人都传苑里闹鬼,吓得要命。”
“……闹鬼?!”宋小舟吓着了,脸都发白,道:“二爷……是,是真的吗?”
陆悬盯着宋小舟看了半晌,倏然,目光凝在他腰间的玉佩上,瞳中掠过错愕惊惶诸多情绪,却在很快收敛的一干二净,笑道:“无稽之谈罢了,你今日也累了,去休息休息吧。”
他看向门口,“陆裘,带他去休息。”
直到宋小舟走了,陆悬直勾勾地盯着敞开的大门,眼前似乎还晃着那块玉佩,心都跳得急促猛烈。
“陆二公子,”屋内山水屏风后转出两个人,一个年纪长些,一丝不苟地穿着道袍,背负剑,脸色冷淡,另一个却是个少年,俊俏又灵动,生了双多情的桃花眼。
说话是正是那个年纪小的,“你看他说的是真是假?”
三人俱看着宋小舟离开的方向。
陆悬面无表情地说:“假的,没一句真话,”他咬牙切齿,“二位,看了这么久,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年纪小的少年人笑道:“这少年眉眼之间笼罩着阴气,想来必是和鬼亲密接触过了,时日还不短。”
“只不过这鬼的身份,不知……”
陆悬冷冷道:“我大哥——陆衡。”
“哦?如何肯定?”
陆悬猛的抬头,恶狠狠地看着那少年人,说:“那块玉,是我亲手放进我大哥棺材里的,我亲手放进去的!”
亲手挂在陆衡的尸体上,嘴里咒他永世不得超生。
第14章
当晚,宋小舟住的是陆衡生前住过的地方。
分明久无人住了,里头陈列干净,连灰也不曾落。实在很奇怪,如果陆悬对陆衡恨之入骨,为什么还留着这屋子,还着人打理得这么干净。
宋小舟摸着桌角,搓了搓指头,抬头,看见墙上挂了把剑,红穗子,平安福,很精致漂亮。
剑边还有一副画,画中人是陆衡,十五六岁,锦衣华服,意气风发,抱着剑,笑吟吟的,叫人挪不开眼。
画卷边角里有几个字,弟悬赠于兄长。
“这是我哥十五岁生日那年,我送给他的,”突然,一记声音从身后传来,“画的像不像?”
“像——”宋小舟下意识地说了,顿住,猛的回过头去,陆悬迈过门槛走进来,也看着墙上的画,“二……二爷,这是大少爷吗,画的真好。”
他吓了一跳,笨拙地欲盖弥彰。
陆悬笑了,他长得实在很讨巧,笑起来分外干净无害,“你连鬼都不怕,怎么这么怕我?”
宋小舟抿了抿嘴唇,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陆悬轻巧地哦了声,仰起头,看着墙上的画,“我大哥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他娘出生显贵,又是才满天下的美人,名媛,父亲虽风流,待他们母子却不一样。”
“从小到大,谁都喜欢他,”陆悬笑了下,看着宋小舟,“天上的太阳一样,谁不喜欢呢,就连我也喜欢。”
宋小舟心里不舒服,直勾勾地看着陆悬,陆悬却不在意,“我大哥这个人,什么都有,对别人便分外慷慨,就是对我这个弟弟,也不吝怜悯。”
“你是不是以为他是个好人?”陆悬看了眼宋小舟,嘲讽地笑道,“错了,像我哥这样生来就贵重的人,不过施舍而已,他根本就看不上我们这样,”顿了顿,盯着宋小舟,咬重那几个字,“出身卑下的人。”
“对我是这样,”陆悬微笑道:“对你也一样,尤其是……”
他声音轻,在夜里便分外森冷,“他现在成了鬼,鬼这种东西,你傻乎乎地信他,怎么不知他哪天就会杀了你。”
宋小舟胸口起伏了几瞬,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看着陆悬,道:“二爷,见过路边的流浪狗吧,有人看不上,却会施舍一碗饭一口热粥,可有的人,却会将它杀了烹了。”
“无论前者是出的什么念头,”宋小舟脊背挺得直直的,“流浪狗都不会在意的,也有那种,吃过了好的便开始想三想四,成了毒蛇猛兽,为自己的贪婪找借口。”
陆悬脸色变得阴沉,“自甘下贱,冥顽不灵。”
“你帮着他又怎么样,”陆悬冷笑,“陆衡也瞧不起你。”
陆悬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他找个奴隶结冥婚吗?”
“我就是恶心他。”
陆悬说的毫不遮掩,甚至神经质地笑了笑,看着卷上的画像,手指抚摸上去,带着让人发寒的温柔。
宋小舟瞪着陆悬,一时竟不知说什么,骂也骂不出,“你真是——有病。”
陆悬不以为意,“可现在赢的人是我。”
他的目光转到宋小舟腰间的玉佩上,眼里露出几分复杂,夹杂着忌惮,厌恶,甚至还藏了点想亲近而不敢亲近的意思。
“告诉陆衡,”陆悬笑着,甜甜蜜蜜地道:“不管他是怎么爬出来的,我能送他去死,就能让他连鬼都做不成。”
宋小舟攥紧冰凉的玉佩,怒道:“你休想!”
陆悬拍了拍手掌,“啧,真是感人,我哥还真是了不得。”
宋小舟说:“人在做,天在看,你做这么绝,也不会有好下场!”
陆悬抬手照着宋小舟就是一巴掌,不留情,脆生生的响,脸上笑容不变,轻轻地说:“信不信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陆衡。”
宋小舟脸颊吃痛,火辣辣的,忍了忍,垂下眼睛一声不吭。
陆悬突然觉得没了意思,恹恹的,看了眼墙上的画卷,转身走了。
“宋小兄弟,”说话是个少年人,长了双桃花眼,笑起来更是风流多情,“我叫沈致。”
宋小舟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三人坐在回静安苑的马车上,沈致扬下巴示意坐在对面的黑衣男人,“这是我师哥,梁慕。”
“嗐,别这么戒备嘛,”沈致肤白,玉一般,懒洋洋地靠着马车壁,“我们师兄弟就是送你安生回去。”
宋小舟不冷不热地说:“那我可谢谢二位。”
“不客气,”沈致笑眯眯的,“听口音,宋兄弟是岭南人?我和师兄也在岭南待过很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