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个姐姐话少,一直都是一个沉默的人,就算是亲姐妹,也很难有那种密不可分的亲近感。
唯独和贺毓站在一起,柳词像是活了一般。
就像现在,刚刚还有些冷冷的柳词,在看到贺毓的时候明显扯了扯嘴角。
太多年没见了,她努力地想摆出一个得体的笑容,明明这些年她练得很好,这个时候却好像回到了当年。
贺毓看着坐在身边的人,自然地给对方倒椰汁,倒了半杯才想起来,“你应该不是自己开车来的吧?”
柳词嗯了一声,“助理送我来的。”
她的声音不像贺毓那么轻快,反而有点低。
贺毓喔了一声,“那这杯归我,你喝酒吧。”
柳词看了她一眼,看着贺毓有些个性的短发,看着她翘起的鬓角,看着她耳上的圆环,看着她耳骨上亮晶晶的耳钻,嗯了一声。
那杯椰汁倒回了贺毓的杯里。
柳词看着酒液冲进玻璃杯,喧闹的场景里她似乎只闻其声。
跟贺毓不同,这是她时隔多年第一次看到对方,没有中间缓冲的照片,像是当年那个还有点少年气的女孩的一下被摁了快进,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酒满满一杯,一遍的柳边欲言又止,而贺毓冲柳词笑了笑。
笑出了一口大白牙,说:“你可以吗?”
这句话带着挑衅,有点幼稚,柳词点头,又嗯了一声。
这个场景有点熟悉,像是那年,那月,那天,那个午后。
第2章
夏天的中午很热,烟行笼巷即便没有大树,但也能听到蝉鸣。
柳词上午做了一套高一的英语卷子,完形填空十个只对了六个,难过到中午饭都吃不下,草草扒了几口饭之后等弟弟妹妹吃完洗了个碗就趴在了桌上。
家里有一台很破的空调,但是很费电,一般都不开,老式的直立电风扇开最小的一档都像龙卷风,叮叮当当的。
她和妹妹柳语住一间,柳语的床更小一点,小姑娘已经趴在草席上睡着了。
水蓝色的窗帘被柳词草草地拉了一下,中间还有一道阳光扫了进来,落在她自认为大错特错的考卷上。
她其实也有点困,但不太甘心,想着等会再做一套。
大中午的巷弄里没有什么人,偶尔有人骑自行车经过,车铃发出清脆的声音,还有卖麻花的吆喝着穿巷而过。
最大的还是风声。
风声吹走了她绝大部分的意志,整个人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她即将彻底睡着的时候,窗框被咚咚敲了两下。
柳词睁开眼,把窗帘掀了一小半,一根竹竿敲在窗框上,对面楼有人弹出个脑袋,嗨了一声。
“柳词,出去吗?”
柳词看了一眼身后床上睡觉的柳语,压低声音说:“大热天的去哪啊?”
但说完她又重复了一遍,怕贺毓听不见。
贺毓的头发胡乱在身后扎了个马尾,大概是被柳词的低声传染,也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说:“去看看我们在哪个班啊?有谁和我们同班。”
她们今年十六岁,刚初三毕业,一起考到了离家二十分钟城高。柳词的成绩平常比贺毓高出一截儿,但这次中考不知道怎么了,考得和贺毓不相上下,城高的重点班是进不去了,就普通班,再随机,也不知道能不能和贺毓一个班。
贺毓不知道哪来的小道消息说今天就贴公告了,想去看看。
早晨柳词在教弟弟妹妹写作业,没去,没想到她不去,贺毓也不去,就这么等到了下午。
“可现在好热。”
柳词起身,趴在窗户上冲贺毓说。
贺毓的那根竹竿又往前,轻轻敲了敲柳词的肩,“你过来,我买了好喝的。”
烟行笼巷听名字是一条巷子,其实是好几条并在一起的,贺毓家在八号,柳词家是十四号。正好对着,巷子很窄,房子又跟握手似得的,二层开始就缠缠绵绵,贺毓身轻如燕,经常一跃而起,从柳词房间的窗户跳进来,抄柳词的作业。
柳词看了眼下面的路,摇摇头。
贺毓撇撇嘴,“你不敢啊,这多省事儿。”
是挺省事的,她们的家都是二楼,一楼是别人的家,每次上上下下都觉得不方便,没有公共楼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况且楼下这家有两张麻将桌,平时老有些不三不四的人过来。
这个时候都能听见麻将机的声音,柳词想到二手烟的味道,突然就有点烦,也可能是那几道完形填空惹的,给她壮了胆,头一次踩上桌子,往贺毓那边跳。
其实就一小臂多点的距离,贺毓看着柳词这视死如归的样子直乐,她的前面几缕头发没扎好,蟑螂须须一样垂着,笑起来像猴,被柳词瞪了一眼,急忙说:“肯定没事的。”
贺毓那边的窗户挺大,此刻窗门大开,柳词闭上眼,一跃,还真跳过去了,被贺毓抱住了腰放到了房间里,这人关窗拉窗帘的动作做得行云流水,贺毓睁开眼还没从刺眼的阳光里回过神来,又来到了凉快的房间。
贺毓家开空调了。
房间有些昏暗,贺毓的窗帘是米白色的,上面绣着几朵花,光透不进来,变成朦胧的影子。
“喏,”贺毓的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也就没了。
不像柳词家人口众多要租三个房间,她家就俩房间,她一个,爸妈一个,这边的厨房和厕所反正都是公共的,人口流动很大,有贼光顾都不知道。
易拉罐被打开,噗嗤的一声,柳词闻到了一股啤酒味,她看了一眼贺毓递过来的奶啤,“你疯啦!还喝酒…”
贺毓嘁了一声,“你不想喝?”
柳词发现地上放了好几瓶,“你哪来的?”
“我中午给我妈送饭的时候顺便去抽了个奖,接过抽中了,反正我爸这个月应该不回家,我妈又不喝,当然我自己喝了。”
贺毓倒在床上,还滚了两圈,抬腿踢了一下柳词,“别装了,你明明也很想喝。”
柳词没理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
啤酒是大人的东西,她也不是没帮爸妈买过啤酒,去东巷口的小卖部,一瓶雪花啤酒二块五,之前喝了的啤酒瓶也得拿回去。
啤酒的味道有点哭,奶啤她第一次喝,新鲜感涌了上来,一口一口,等贺毓坐起来,她已经喝了半罐了。
“不是吧,”贺毓挠了挠头,“小酒瓶你可以啊。”
柳词的外号都是贺毓取的,这人嘴贱,从小到大都因为嘴贱被人讨厌。
小酒瓶这个外号比什么小眼镜总好,柳词小学就近视了,老在昏暗灯光下写作业搞的。她这人跟她爸妈不太像,跟她成天泼猴似的弟弟妹妹也不像,活像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姑娘。
可她家祖上三代农民,到了她爸这里改成了农工,怎么也跟书香沾不上边。
“你才小酒瓶!”
柳词回了一句,但贺毓啊了一声,嬉皮笑脸地靠过来,“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啦——”
她就穿了一件背心,大概是嫌热,连内衣都没穿,蹭过来的时候柳词觉得软绵绵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往边上挪了挪,伸手揪了揪贺毓的耳朵,“别装了。”
贺毓嗷嗷地叫了好几声,惨叫的水分很大,“我哪里装了,我本来就听不见。”
“我是小酒瓶你就是小聋子。”
柳词这么说。
贺毓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我本来就是小聋子啊,你也本来就是小酒瓶。”
贺毓的右耳听不见声音,这是个秘密,除了贺毓的爸妈只有柳词知道。
“小聋子提着酒瓶去讨饭啰~”
贺毓哼着调调也开了一瓶,噗嗤的气冒出了瓶口,她慌忙去喝,最后黏糊着一手举着易拉罐跟柳词干杯,“等会咱俩再去学校看看。”
柳词嗯了一声。
太阳的光透过窗帘,只余下微弱的光,室内昏暗,还有啤酒的味道。
柳词躺在贺毓的床上,看着坐在书桌前的贺毓,问了句:“你不睡会吗?”
贺毓一只手拿着铅笔,左手绕着头发,一圈圈的,也没回头,“我不困,画会画。”
柳词哦了一声,“那你走的时候叫我。”
“你傻啊,我会不叫你吗?”
然后柳词一觉睡到了三点,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贺毓还是坐在桌前,窗帘被她掖了一角,正好够她画画了。
贺毓个子比柳词高一个头,她俩在烟行笼巷出生,在这里长大,从小形影不离,但在个子上却泾渭分明。
依旧是蝉鸣,还有自行车的声音,还有麻将声。
柳词的眼镜放在了床头,她视线模糊一片,只觉得贺毓的背影都像是在梦里,就这么又躺了一会,贺毓放下笔,伸了个腰,走过来喊她。
“起床了柳词。”
柳词的脸都印上了凉席的印子,她戴上眼镜,从床上下来,鞋子被贺毓踢到了一遍,她有点生气,“你给我踢回来。”
贺毓啊了一声,拖了个懒洋洋的长音。
“别假装听不到。”
贺毓回头,把鞋踢过去,“干嘛这么凶啦。”
柳词不理她了。
她们一起下楼,贺毓把家里的钥匙放进了柳词的裤兜,理由是她的裤兜破了一个洞,上次还掉了五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