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消失后,元乔才问孤鹜:“她如何说的?”
孤鹜道:“臣未曾见到她,落霞传话,道是不去的。”
元乔不再问了,坐回案后,翻开奏疏,久久不语。坐了片刻以后,心中繁杂,起身去殿外走动,不知不觉走到福宁殿。
她站着不动,孤鹜就跟着停了下来,不久后落霞出来了,见是元乔,俯身行礼,退至一旁。
方下过一场雪,重檐上的雪积得厚了,远远看去,冰天雪地。
既被发现,元乔也不端着,抬脚进殿,殿内的人在桌上剪窗花,眉眼低垂,长发披散着,身上只一件单衣,看不清神色。
待她走近后,元莞抬首,眸色漾过一阵阴沉,唇角弯了弯:“如今,我该唤你什么?”
元乔不敢看她,视线落在她莹白如玉的双手上,手中的窗花是红色的,红白相间,就像白雪红梅,妖而不艳。
她看,元莞就不给她看,将手缩到袖口中,扬首望她:“你放心,我不会同外人有联系,不必来试探。”
声音不大不小,廊下能听得清楚,落霞习以为常,对面的孤鹜皱眉,朝她开口:“她怎地还是这样,不晓得低头?陛下为她住在福宁殿一事焦头烂额。”
眼下仅二人,落霞瞪着他,吐他一口水,不屑道:“与我们有何关系。”
孤鹜被她怨怼,不由凑到她身边,低声道:“趁着陛下愧疚,你让她服软,届时出宫而去,也是可以的。”
“出宫?你脑袋坏了,你见过哪个废帝出宫的?你跟着她,莫要同我说话。”落霞生气,一手将他推开,三两步就走进殿,守在元莞身边。
孤鹜被推得脑袋发晕,捂好帽子,就见殿内的人一坐一站,都不说话。
元乔一路走来,略有些冷,走到炭盆处烘火,元莞不理会,将窗花都收好,匣子里装了很多。元乔一眼就看到了,欲多看一眼,元莞就关严实了,张口赶她走:“时辰不早,该休息了。”
元乔不动,手置于火上,烫得滚热,她笑了笑,找话题开口:“你怎地不去魏国公主府?”
“去与不去,无甚意思,不过看到旁人欢喜罢了,你走不走?”元莞不耐,将匣子置于一旁,走到殿门处,示意她快些离开。
“不走,我才刚来。”元乔耐心好,反去拨弄元莞的匣子,元莞三两步走回去,夺了过来,不悦道:“陛下日理万机,莫要浪费时辰的好,免得到时办错事,心中有愧。”
元乔苦涩一笑,低声道:“你同我之间,非要这般生疏?”
元莞眼中满是冷意,见她又装出一副温柔之色,讽刺道:“生疏?废帝与新帝,难不成还要亲密?”
落霞听得眉眼一皱,几月来看尽冷暖,再说下去,惹恼陛下,只怕连福宁殿都没得待。她伸手拉住元莞,在元莞耳畔低声道:“您声音小些,那是皇帝,不是从前的大长公主。”
元莞顿时就不说话了,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那厢的元乔听到两人低语,面色更差,“落霞,你且出去。”
外间的孤鹜入内,将落霞拉走,落霞恐元莞吃亏,一再朝她眨眼睛。
元莞就当作没有看见,兀自坐在一侧,就像没有瞧见元乔一般。元乔看着匣子,“我能看看吗?”
“我能拒绝吗?”元莞毫不客气。
元乔讪讪一笑,半晌不语,走至一旁,也不去碰了。
两人静静坐着,沉默不语,比着耐心,元莞比不过元乔,又赶不走她,只得抱着匣子去一侧宽榻坐着。
殿内寂静,元莞的脚步声响在元乔心口上,她静静地看着,元莞一如往昔,只是眉眼处少了那份灵动,死气沉沉。
废帝一事太过顺利,顺利到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也得益于眼前人的放弃。对于元莞而言,她是最可恨的人,哪里会有片刻的温声细语。
元乔望着,元莞就觉得不耐烦,又无法阻拦,只得背对她着,拿起剪子,继续方才的窗花。
窗花是周暨教她的,不知怎地,周暨许久都不曾来了,她也没有去问,周暨来去自由,但凭心意。她是废帝,受万人嘲讽,也不愿出去见人,厌恶也好、怜悯也罢,都不喜欢。
从侧面去看,元莞脸颊消瘦很多,人在病后总会不适,元乔静静地去看,不动声色,时间在眼眸的视线中消逝,她对眼前的人愧疚,却不知该如何去做。
元莞对她,除去厌恶,大概什么都不剩了。不知怎地,整个下午,两人都不说话,元乔看了她许久,终究一字未出。
至天黑之际,元莞才剪好一张窗花,是个年字,她拿起来,置于空中晃了晃,成就感很深。
元乔还是走了,让人送来几册关于窗花的书册,被元莞当着孤鹜的面丢到火盆里。
但凡元乔所送,都被她烧得干净,孤鹜劝过几次,命在元乔手中捏着,还是乖顺些为好。元莞没有说话,落霞将人赶了出去,从此不让孤鹜踏进来一步。
初六之际,天色放晴,孤鹜送了两坛菊花酒,道是陛下所酿。
元莞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在垂拱殿前的树下还埋了两坛,她将孤鹜手里的酒照旧砸了,几月来首次踏出福宁殿。
孤鹜不知她要做什么,一路跟着,见她走进垂拱殿,吓得脸色大变,恐遇到朝臣,忙让人去寻元乔来。
元莞只走到树下,细细去想酒坛的方位,撸起袖口就去挖,孤鹜在一旁看着:“您要挖什么,臣帮您,用手会疼。”
“孤鹜你再说一字,就滚回元乔身边。”
元莞脾气不好,就连粗话都开始说了,骂得孤鹜不敢开口,让人去取了铲子过来。
元乔今日出宫去了,魏国公主今日设宴,又排了新的曲目,邀她而去。
元莞挖了许久,冬日里的泥土冻得僵硬,手被磨得生疼,挖到酒后,就置于一旁,再将另外一坛也挖了,而后,当着孤鹜的面,又给砸了。
孤鹜嘴角抽了抽,这位祖宗的脾气被元乔惯得愈发大了,在垂拱殿前砸东西,她还是第一人。
砸完以后,元莞满意而归。反是元乔闻讯而回,看着树下的狼藉,良久不语,自己俯身亲自将碎片捡起来。
元莞挖的坑还在,顺势将碎片又埋了进去,装作酒还埋在树下的模样。
上元节送去一盏纱灯,上面绘制六幅小人图,比起元莞所画,不知精致多少,元莞接到手后,看了一眼,认出是元乔的画工,转手就丢池塘里。
渐渐地,元乔就不敢再令人去送东西了。周暨许久都没有入宫。反是元乔,隔三差五去福宁殿里坐坐,元莞从不理她,两人也鲜少说话。
年后春日里,豫王从行宫里放了出来,临安城大变,元乔自立,他迫不及待地上奏留在京内。元乔未曾答应,两府宰执亦不知两人是兄妹,也一味拒绝。
豫王赖着不肯走,以身世要挟元乔。
新帝正处于风口浪尖上,未免生事,将他暂留京城内,直到秋日里,也不见他动身回封地,两府宰执先上奏禀告,元乔终是耐不住,斥令豫王返回封地。
中秋前夕,豫王怒火冲冲地面见皇帝,面色阴沉,蛮狠道:“陛下行事狠毒,对兄长也能下狠手。”
对于他的疯言疯语,元乔也而不去理会,豫王行事惯来无度,大声嚷嚷也非第一次,她示意殿内小宫人退出去,孤鹜被留了下来,淡淡道:“你为藩王,该回封地了。”
“陛下为逼我回封地,手段狠毒,在行宫内下药使得……”豫王涨红了脸色,羞愤欲死,指着元乔气得话都说不全了。
“行宫内下药?”元乔不解,行宫内的事都是元莞一手安排,她转身看向孤鹜。
一侧的孤鹜被她一看,不觉垂眸。元乔明白过来,道:“我并不知晓此事,想来另有缘由,我着人去查,会给你答复。”
“答复,我要答复做什么?”豫王暴怒,见殿内还有人,羞得说不出话来,将孤鹜也一道赶了出去,额头青筋凸出,怒道:“你同文宗一般阴狠,他害死父亲,你却想我断子绝孙。”
元乔听得不明,“你是何意?”
“药里放了绝子的药。”豫王怒不可遏。
元乔惊得说不出话来,又不能说出是元莞所为,起身劝道:“你膝下子嗣多,长子都已弱冠,哪里会绝后,或许是太医药方出了缘故。”
豫王得她好言语,这才安静下来,话题一转道:“陛下留着元莞作甚,未免夜长梦多,不如赐死为好。”
豫王心胸狭窄,自私贪婪,元乔知其品性,也不多话,“元莞并非是先帝血脉,杀了也不算是为你父亲雪恨,你不如早日回封地的好。”
“你我兄妹,我不该留京帮帮你吗?你若怕担名声,我替你动手就是,一个孤女罢了,也值得你与御史争执。”豫王不信她所言,元莞并非先帝所出不过是搪塞天下人的借口。
元乔眉眼拧起,不耐道:“藩王回封地是祖制,就算是我,也无法去改,朝堂上下多少人对你不满。”
豫王面露阴狠之色,见不得她颐气指使,冷冷讽刺:“祖制虽好,可你莫要忘了你并非文宗一脉,臣民若知晓你是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