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为阿莞铺路,我疑惑了,耳边响起阿莞稚嫩的话:“小姑姑,阿莞饿了。”
我心口一软,答应下来了。
祖母送去皇陵后,藩王回京,豫王也未曾多加逗留,带着家臣回去了。
入朝忙碌后,我渐渐忘了笑意澄澈单纯的孩子,直到阿兄去后的那日,宫人慌忙来报,小殿下不见了。
我心口蓦地一慌,阿兄方将孩子交给我,不过半日的功夫,我就将她弄丢了。
顾不得许多,我令禁军去找,蓝眸的孩子很好找,也未曾出差错。
见到阿莞的那刻后,我怒火中烧,不顾尊卑地打了她。原以为十岁的孩子会大哭、会闹事、会与我对打,不想她同多年前一样乖巧,一滴眼泪都没有。
还好、还好,她秉性纯良,定会同阿兄一样成为明君。
将孩子送回宫后,她忽而问我怎样才不会死。
这个问题很熟悉,在知晓自己的身世后我也在想,如何才能在吃人的宫城内活下去,外间景色何等优美,有生之年能否看一眼。
但这些不能同她说,我只能教她成为好皇帝才可活着。
世间唯独皇帝可做下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句话回答后,阿莞笑了,几乎同多年前的笑意一般无二。
我想我的回答是对的,阿莞还小,在众位臣僚的辅助下,大宋定会内外咸服,海晏河清。
孩子从小教导,那股纯良的性子似被繁重的政事都磨灭了,行事任性,偏偏喜欢与我反着来。
阿兄曾言及刘氏性子霸道,极有野心,恐会染指政事,母后干政、外戚窃国,到时大宋必会面临支离破碎的局面。
我时刻谨记这些话,压制着刘氏一门,许是这样引来元莞的猜忌。
说来可笑,我当年入朝也是为了元莞,多年辅政下,她竟对我起了猜忌,甚至杀我之心。
帝王薄情,想来也是常事,帝王家本就无情分可言,祖母都能毒.死自己的亲儿子,元莞作为皇帝,想要杀我这个迟迟不肯放权的姑母也在情理之中。
朝堂上的事都在我的掌握中,两府宰执也是阿兄临终任命,尽忠尽职,时常提醒我做事给皇帝留些颜面,可我一旦松懈,刘氏一党就会抓住机会趁机而上,我左右为难,倒不如让皇帝恨我罢了。
皇帝及笄后,刘氏一党在暗中传言,言及陛下及笄长大,该要自己亲政,我只当未曾听见。
皇帝话里话外也在提及这件事,时而召见我,亟不可待。若无刘氏在、若无阿兄驾崩前的话,我定会放权。
阿兄喜欢刘氏,舍不得令她殉葬,倒是让我做了举步维艰的人。
两府宰执数次询问我,恐我真的霸权不放,废帝自立,辜负先帝的期许。
刘氏暗中小动作不断,皇帝勤奋又孝顺,刘氏年轻,将来的事情如何,我无法保证,是以我一面遏制刘氏之势,一面与皇帝周旋。
五月初热意难挡,因刘氏中升迁之事,我再次得罪小皇帝。
小皇帝气愤难消,我想着如何安抚之际,她在水榭设宴,令一众朝臣参加。
我欲等水榭宴后好好与她说道,用刘氏中人不如用自己提拔上来的朝臣,母后的人用来不顺手,皇帝终须要有自己的人脉。
水榭宴上小皇帝怒气难消,我当作不闻,舞女姿色不错,她频频去看,终究消了些怒气,等散席后再哄一哄,想来也就没有大事,
群臣来往敬酒,宴上设了果酒,我略有些心烦意燥,在皇帝怒气的视线下饮了两杯。
果酒清香,极好入口,饮后就感觉到阵阵酷热,酒意撩人,想来是酒劲发作了。
恐御前失仪,我早早地退席,搭着宫人的手要去西华门。
走出水榭后,阵阵发晕,心口处就像点了大火,每走一步,就感觉到大火在蔓延,这并非是酒醉。
我怒火中烧,小皇帝竟恨我如斯,当众在酒中对我下.药。
被套入局后,就见到小皇帝的面孔在我面前闪过,心里说不尽的失望,又极为后悔,当年就不该答应阿兄入朝,更不该同这个小皇帝有何牵扯。
第123章 元乔(二)
浴火缠绕之际, 我感受到了宫城内的险恶甚至超过了朝堂纷争、战场上的刀剑。
浑身无力之际,我想到先帝、想到祖母、甚至这些年每每给我送礼想要修复‘兄妹情分’的豫王,若真被自己的‘侄女’欺负, 我约莫成了元氏的笑话。
浑浑噩噩之际, 脑袋里发晕, 浑身燥热下感到一股冰冷的感觉游.走全身, 就像大火之后被浇了一盆凉水, 舒缓全身。
皇帝将我禁于福宁殿内,言语极为放肆, 口口声声糊弄我, 扬言并非先帝子嗣。
每每闻言,我并非生气,而是觉得好笑,她若不是阿兄之女,我做了这么多岂非成了笑话。
好在她不敢对我当真做出大逆不道的事,那夜不过是个吓唬人的幌子罢了。
我与她,还是清清白白的。
然她所言,在我得到自由后, 命心腹去秘密彻查。皇帝那里依旧是有弱点的, 废帝遗诏成为我的护身符。
阿兄给我废帝遗诏, 也不知晓他的心思, 可骑虎难下,不由得我回头。
陈年秘辛哪里好查,待查清就花了三年的事, 小皇帝早有羽翼, 想要废她帝位、又要将人好生带出宫城,并非是一件简单的事。
思来想去, 她不过十八岁罢了,当年刘氏筹谋之际,不过是一襁褓中的婴孩,只要刘氏作证将她摘干净,再立一毫无根基的新帝,我便做一回辖制新君的佞臣,必然会将她平安带出来。
宫城内禁军分三司,以殿前司和侍卫司为主,当初刘氏败了,我将殿前司让于她,现在成了最大的难题。
坐在皇位上的人都不会甘心放弃,元莞数次都想亲政,必然不会束手就擒。
我定废帝之地定在大兴殿,动手那日大雨磅礴,不知为何,我心生悔意,可大宋江山怎可让一外姓人来做,且刘氏以此为把柄要挟她,这是一生的威胁。
思来想去,我终究踏入大兴殿。
人算不如天算,皇帝病了,染了风寒,想起她身上曾出现过的伤痕,猜测是否又是刘氏所为。
我极为厌恶刘氏,却不得不与她站在同一线上,得到孤鹜的通禀后,我匆忙去了福宁殿,在太医口中得知确切的答话,皇帝是染了风寒。
龙榻上的小皇帝无精打采,面色苍白,不似作假,她见我依旧在笑。
多年不变的笑意,让我回到多年前。
最令我震惊的是皇帝将好不容易得来的理政大权竟又交到我的手中,她竟相信一个即将将她拉下帝位的人,我不知到底是她愚蠢、还是我狠毒。
回府后,我枯坐半夜,将即将发生的事左右衡量。
魑魅魍魉在黑夜中涌动,织就一张细密的网,将我紧紧包裹在中间,细细麻麻的痛意让我难以呼吸。
那夜里我回过二十五年的经历,先帝的嘱咐、祖母的托付,元莞的意外闯入,我对先帝、对祖母问心无愧,唯独元莞,高阁那夜,生死的瞬间,她成了我今生唯一不敢面对的人。
元莞若对我没有感情,今日怎会还信我,怎会对我的心动一无所知。
想来,不是她愚蠢,而是我狠毒如斯。
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是否取消废帝的事,可每夜梦回都看到先帝,临终的嘱咐,我惊醒过来,望着空荡荡的屋舍,一时不知该如何善了。
还未曾做出选择,元莞恢复早朝了,元淮在这时失踪了,我陷入惶恐中,她必然知晓此事,掳走元淮。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势在必行,我若退缩,侍卫司里的数万禁军、参与此事的朝臣必成了元莞记恨的对象,我能死,却不能牵累他们。
大兴殿内势必有一场恶战,我担忧今日的朝会是否会血流成河。
可元莞几乎没有动怒,轻而易举地接受废帝的事,不动一兵一卒、没有血流成河。
她一走,我看着空荡荡的大兴殿,冰冷、庄严、毫无人性,那一刻我掩面而泣。
元淮失踪,毫无音信,元莞将我逼入绝境,逼我自立。
我终究做了窃国之人。
苏闻、魏律成了拥戴之人,江山易主,不死一人。
我将元莞圈禁在福宁殿内,吩咐各宫门,不准她踏入宫城一步,看似是囚禁,可我知晓她若想走,殿前司的禁军必会帮助她。
我日夜等着禁军禀报她失踪的消息,每每见到禁军各统领之际,我都会忍不住紧张。
元莞不走,大概还有许多事要做,比如刘氏未死,比如我还活着。
废帝之后,我曾梦到元莞手刃我这个仇人,梦醒之际,我遏制不住自己的惶恐,走到福宁殿外,询问殿内人可还在。
禁军每每都回答:“未曾踏出殿一步。”
我不禁在想,元莞在等什么?
这座宫城于她而言,还有什么可留恋,苦思不得之际,魏国长公主来讨要元莞。
我想拒绝,元莞出了宫城哪里还有命在,单凭魏国长公主府根本无法护住她。
可我不敢拒绝,元莞是自由的,并非是我的囚犯,该有自己的选择。
幸而她自己拒绝了,我心忽而松了下来,她对于这里还是有留恋的,或许我还可以试图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