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春 (两相厌)

　　燕期俯身一躲，刀锋只划破一层油皮，但见浓浊的血浆喷涌出来，他闻到熟悉的血腥味，只觉恶心，野狗一击未成又用前爪去撕他的腹部，他略一后仰，看到洞开的窗门，心中一动，双手猛抓住野狗的前肢，纵身一跃，连带着凶狠的巨兽一起从五楼的窗口急坠而下。
　　洪水尚未退去，一人一兽落入水中，野狗尖锐地嘶啸，扑向尚未起身的机器人，四肢并用地将钢铁浇筑的身躯按在水底，低头去咬他柔软的躯干，燕期猛地睁开眼，飞快地抬臂将尖刀扎入野狗的腹部，野狗痛叫跃起，机器人反手提刀挫碎了它的喉骨，野狗巨啸，就在破釜沉舟濒死一搏的时刻，洪水的余浪打过来，又将他们冲散。
　　浪头过后，燕期提着刀站在水中，目光冰冷地扫视着四围，他注意到野狗对于腹部的保护，这野兽的小腹处微微鼓掌，似是有一个脆弱的囊肿。
　　下一秒，腥臭的怪物自他身后扑来，他用手肘猛力一顶，转身一刀捅进野狗微鼓的腹部，野狗痛嘶一声，布满血丝的巨目中竟流下泪来，割破的喉咙嘶哑地吐着气，发出混沌的声响：
　　“心……心……心……”
　　它仿佛是在说话。
　　那毛骨悚然之感又爬上脊背，燕期抽出刀，再次捅进那腹部的包块，野狗乍然痛哭，猛一口咬在燕期颈侧。
　　机器人竟然忘了躲。
　　他怀疑自己要因为这瞬时的疏忽报废，就在此时，眼前闪过一丝微亮，他看到一段尖锐窄细的刀尖从野狗的颈口探出。
　　柴刀一点点的挪动切割，野狗绝望地嘶吼，可他的肢体全部紧紧挂在机器人的身上，无法脱离，它只能挪着眼球，看着自己的头颅被一点点地从脖子上肢解下来。
　　爆裂的动脉喷涌出大量的污血，野兽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露出后边瘦弱苍白的男孩。
　　聆春握着尖刀，卷起裤管淌着水，身上渐满了喷涌而出的血，衬衣的衣扣系的七歪八斜，血滴沾满了光洁雪白的皮肉。
　　他丢了刀，对亲手割下的头颅不屑一顾，只冲上去抱着燕期的腰，急道：“你没事吧？”
　　燕期怔怔失语，怀里轻软漂亮的男孩像是一个刚学会杀戮的天使，纯洁又无情。
　　半晌后，他才一点点回过味来，在对方焦急的目光中，轻轻摸了摸那看起来很乖的额发，哑声说：“我没事的。”


第14章 Act 3. 糖霜玫瑰 02
　　机器人的右手暂时失去了运作的功能。
　　“能修吗？”聆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凹陷的铁片，又飞快缩回了手。
　　“没有工具。”燕期神色淡淡，似乎并不在意，他看着一旁积水中小山般的野狗尸体，忽然蹲下身，把它翻过来，腹部朝上。
　　幽黑粘腻的腹部有一个下垂肿胀的鼓包，汩汩溢着发黑的血，刚才燕期对着这处捅了几下，捅破柔软的表皮后，刀尖似乎擦到了硬物。
　　“野狗会怀孕么？”机器人似笑非笑地说了句，拾起碎骨刀，从创口处入手，一点点剖开野狗的躯体。
　　聆春偎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他的动作，摇了摇头。
　　“我想也不会。”燕期喃喃道，“但是刚才它哭了。”
　　“流眼泪不是因为痛吗？”聆春不解，“它痛了自然会哭。”
　　燕期不置可否，放下刀，宽大的机械掌从破口伸入野狗的腹腔，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块。
　　石块上遍布着腥黄的粘液，他觉得有点恶心，皱着眉用积水涤洗，聆春见他一只手很不方便，就接了过来，掼在水里用浸湿的衣摆擦拭。
　　积水浑浊，然而随着粘液的褪去，水底竟泛起幽幽的蓝光，星光般炫目璀璨，聆春轻呼一声，把手中的硬物拿出水面。
　　那是一枚女士胸针，玫瑰型的金属底座托着一枚晶莹剔透的蓝宝石，朦胧的月色投落在无数的切割面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点。
　　“燕期，星星！”他捧着胸针送到燕期眼前，“你看……”
　　他怔怔地止住了话音。
　　燕期像是没有看到他一般，冷涩的目光沉沉落在他手中的胸针上。
　　他从来没有见过机器人这样的神情，那张金属贴合的脸不再像一张脸，倒像是带了一张厚重的面具。
　　面具下溢出的浓烈情绪笼罩住了他，围绕着他，他无法解析，但能体会——那种情绪像刺刀的刃口一样冰冷尖锐，仿佛随时会破体而出，会失控，会伤害自己。
　　“燕期。”他又轻喊了一声。
　　尖刀霍然生了钝口，机器人的神志回笼了，幽暗浑浊的眼球中多了一丝色彩。
　　他沉默了许久，抬起左手，轻轻触了触男孩捧着的胸针。
　　胸针翻了个个儿，聆春没看，他只是看着燕期的手，那富于力量的坚硬手掌此时竟然在微微颤抖。
　　“看看。”燕期沙哑着声音说。
　　聆春这才看向胸针的背面，上边刻着一行小字。
　　机器人像是电力不足，僵硬而疲惫地抬手掩住自己的眼睛，声音变得更轻了：“念给我听。”
　　聆春抬眸看他，并没有出声。
　　“……念给我听。”燕期重复道，明明是说一不二的命令式语气，喉咙里却含着几分恳求。
　　聆春动了动嘴唇，最终一字一句念道：“2070年3月23日，燕书意赠与妹妹春和。”
　　下边还镌刻着一行潦草的小字，光线模糊看不太清楚，聆春低头去看，却被机器人劈手躲过，坚硬的手指一捻，花型的底托轻而易举地变形了，脱落下来，被丢进积水的旋涡中。
　　蓝色的宝石依旧璀璨，星火似的闪着熠熠光辉，燕期看着它，似是想把它一起丢弃，最终只是轻轻将它放回了男孩的手里。
　　聆春没有拒绝，只是小心翼翼地抬着头问：“这就是你送给你妹妹的星星吗？”
　　燕书意没有说话，脸色依旧阴沉的恐怖。
　　聆春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地上野狗的残骸，电光石火间想起野兽眼眶里斑驳的泪渍，他惊讶地抬起头，说：“燕期，这不会是……”
　　“他们答应过我，会妥善安置我妹妹的遗骨。”燕期打断了他，嗓音沉冷如深埋雪下的瓦砾，“我自甘受死，配合地放弃人权与所有利益的谋取，躺到手术台上，让他们剐了我卖了我，是因为他们承诺过会让我的妹妹走得体面，但现在我在一头变异的恶畜腹中找到了她的陪葬品，这头恶畜……这头恶畜……”
　　恶畜吞吃了她的骸骨，抑或是从她体内脱胎而来。
　　他无法再想，嘴唇颤抖着，言不成句。
　　聆春怔怔地看着他，抬手探向他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这到底是金属，不是血肉。
　　“我要一个交代。”机器人站在及膝的积水中，大步往城墙的方向走去，“我必须要得到一个交代。”
　　燕期淌着水走得飞快，聆春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但很快他就跟不上了，机器人没有等他，没有看他，在这一瞬间，冰冷讥诮的眉目似乎变回了燕书意过去的样子，在那个天之骄子辉煌到陨落的二十年里，没有容纳他的空间。
　　男孩恍惚着往前跑，急促的呼吸像是要把脏腑都颠出来，积水牵绊着他的双足，让他的身体格外沉重，他跑了很久才窥见城墙投落在水面上青灰色的巨影，机器人站在影中，渺小如一只蚂蚁。
　　高不可攀的，不可摧毁的城墙静静地矗立着，燕期用力地撞它、推它、击打它，它如巨人巍然不动，无声地嘲笑意图撼倒大树的蚍蜉。
　　燕期粗粗地喘着气，暗影中冷色的眼珠里似乎弥满着腥锈的雾，他的四肢会伤，会疼，但不会流血，这给了他一种不死的错觉，直到城墙上密布的激光武器瞄准了他。
　　有一瞬间，也只有这一瞬间，他感到了轻松和坦然。
　　在“万箭”齐发之前，他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一般，蓦地跨出一大步，退离至警戒线之外。
　　警戒灯昏黄的光线下，机器人回过头，眼眶下的金属凹槽中盛满了暖色的光，仿佛有泪。
　　“聆春。”他遥遥望着身后的男孩，轻轻喊道。
　　聆春打了个哆嗦，抿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聆春。”他又喊了声，大步走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泛白的嘴唇才隐隐恢复血色，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喘着对聆春说：“一年时间没到，我还是你的年抛型机器人……”
　　聆春看着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想了很长时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臂，问：“我跑得好累，你能不能背我？”
　　燕期迟钝了片刻，才“嗯”了一声，蹲下身，让男孩爬上了背脊，托着腿弯把他背了起来。
　　聆春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右手出不了多少力，便抱紧了他的脖子，双腿夹紧了他的腰。
　　高大的机器人沉默地站立在水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像立在潮水中的灯塔。
　　聆春总觉得他好像要生锈了。
　　“燕期，你想去伊甸园吗？”男孩轻轻地问，“你爱的人说不定还留在里面。”
　　机器人摇头：“早就不在了。”语毕反问道：“你呢？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去吗？”
　　“我不知道。”聆春说，“我一直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