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春 (两相厌)

　　“他妈的，别吓我，吓死我了，快关掉警报，快关掉！”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聆春怔怔听着，他茫然看向燕期，只见机器人的脸色出奇的难看。
　　“怎么了？”他开口问道，话音未落，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天空勃然变色，十数秒内，天地一片昏黑，泼水一般降下骤雨。
　　呼喊声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的尖叫。
　　参差林立的楼房间，巨大的暗影悄然靠近，冰冷刺骨的寒意涌来，下一瞬滔天的洪水掀起一个小小的浪潮，只一息便将网络部的彩色客车与挂在上面女孩吞吃入腹，庞大的钢铁车身浸入水中，一秒后就再无踪影。
　　聆春呆呆地看着，最迟钝的观众也该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
　　机器人要拧断他的手腕般拽紧了他，往校门的反方向拔足狂奔。
　　——天灾降临了。
　　Act 2.End


第13章 Act 3. 糖霜玫瑰 01
　　“……三月春光好，且采香椿芽。泥融燕子斜，春雷隐繁星……”
　　老旧的收音机沙沙的唱着，机械的电子合成音被附带上了一层烟嗓的效果。
　　这是一幢小楼房六层的阁楼，地段靠近城墙，城墙附近地势比外城其他地方高，属于“富人区”。
　　距离本次天灾爆发已经过去了六个小时，天色幽黑一片，在洪水和骤雨的洗礼后，隐隐绰绰可以看到平安年不得一见的星月。
　　燕期走到窗边，低头往下看，水位在快漫过三楼的时候停止上升，一般来说，几小时内会开始第一次“退潮”。
　　他们不可能一直躲在高楼里，建筑物内部随时可能发生坍塌，况且没人知道这场天灾会持续多久——是三个月，还是九年。
　　“再吃一点。”机器人在窗前坐下，打开一个穴鱼罐头，递给侧卧在墙角的聆春。
　　男孩在长时间的奔跑爬坡后有些体力不支，身上又湿透了，冷得厉害，只得把衣服脱了，借屋主人存在阁楼的干衣捂着身体，尽管如此他全身上下还是冻得像冰块。
　　燕期想抱着他，可坚硬的金属身躯同样湿冷，他甚至能感受到自身体内部传来的阴寒，这让他只能远远地坐着，替聆春搜罗衣服和食物。
　　二人的手上都沾满了洪水卷来的污物，男孩只能像猫儿一样，低头用舌尖舔着罐头里的肉末，他吃了两口后突然抬起头，小心地问：“我占了主人的衣服，吃了他的罐头，他会不会不高兴？”
　　燕期看着他清澈无措的眼，想起进屋时看到的斑驳血迹，缓缓摇了摇头，只说：“天灾结束后带你来赔他。”顿了顿，又道：“退潮开始后，我们就离开，这儿不安全。”
　　聆春点了点头，没有再犹豫，飞快地吃完了罐头。
　　燕期夸他懂事，长臂一伸，把他拉到了自己怀里。
　　“这边……稍微有点热了，”机器人抓住男孩的手腕，让他的手指贴在自己温热的心口，声音沙哑地喃喃，“让我抱抱。”
　　聆春乖乖地依在他的胸口，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
　　燕期闷哼一声。
　　男孩笑了，他很有成就感。
　　“上一次天灾的时候你多大？80年，还在上小学吧？”燕期轻拍着他的背脊，“怎么就一点也不害怕？”
　　“没什么不一样的。”聆春说，“学校停课了，妈妈把我和晴秋送到了一个叔叔家里，她和叔叔上了避难船，把我们留在阁楼，我们运气不错，房子没塌，晴秋还教会了我跳格子。”
　　燕期低笑一声，调侃道：“好厉害，还学会了跳格子。”他没有问叔叔是谁，也没问为什么舒女士不带聆春一起上船，只说：“我妹妹以前也缠着我要学跳格子，但是当时偶像包袱太重，不肯屈尊降贵地教她。”
　　“但是你很爱她。”聆春轻轻地说，“她肯定还是很开心的。”
　　“开心，还恃宠而骄，一直问我要天上的星星。”燕期轻描淡写地说道，“我都不忍心告诉她，天灾结束以后，就看不到星星了。”
　　男孩没有再说话，他不想揭开那道坚硬的、连着血肉的痂。
　　他想象不出燕书意还活着的时候是如何无所不能的天之骄子，世人连同他的妹妹都认为他可以摘下天上的星星，但他见过那张历史课本上的照片，见过那双灿若星辰的蓝眼睛——他会忍不住去想：那是被剜掉的吗？
　　从俊美年轻的面庞上，拨下人皮，剔出眼球与血肉，换之以冰冷的钢铁和沉重的目珠，那会痛吗？会有多痛？痛完以后，那样血肉模糊的创口真的能闭合吗？
　　他看不到，机器人是坚硬刚强的，全部的柔软都藏在冷铁铸就的蚌壳里，他今日刚刚撬开过他，把自己一道挤入钢铁的缝隙中，仿佛这样他就可以了解他，可以被庇护，可以被爱。
　　“你在想什么？”燕期轻轻地在他耳边问，用气音，“脸这么红，是在想一些少儿不宜的色情内容吗？”
　　他重读了“色情”两个字，金属味的语调里多了两分挑逗。
　　“我在想……”聆春顿了顿，给他回抛了一个直球：“燕期，我在想，今天在货仓干你的时候，你好软啊。”语毕又认真的补充：“我很喜欢的。”
　　他的嗓音甜甜的，软软的，纯净无邪的，像在撒娇。
　　燕期一愣，仔细地看着怀里的男孩，试图从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找到一丝轻浮淫猥，未果。
　　聆春是真诚柔和的，他只是在清澈剔透地自我袒露。
　　机器人没辙了，只得轻叹一声，忍着心头窜起的暗火，抱着男孩站起来，走到窗前。
　　洪水脉脉低语，发出轰鸣的呼吸声，随着月色的游移，退潮在悄无声息地进行。
　　“该走了。”燕期凝视了片刻，说道，“得淌水，找找附近有没有空旷的高地——也不知道我会不会生锈。”
　　他只是随口一说，甚至自嘲地吹了声口哨，聆春却挨过去问：“有防水标志吗？让我找找。”
　　男孩抱着他的手臂抬起来，往他肘弯腋下细细找，指尖顺着腰窝滑下去，挪到腿根，机器人痒得一哆嗦，一把拍开他的手，恚道：“你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聆春茫然抬起眼，想说些什么，只见燕期的脸色忽然一凝，冰冷的手掌按住了他的嘴唇。
　　下一瞬，他也听见了，从房门处传来的粗重呼吸声。
　　一吐一吸间带着尖锐的呜呃，这不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
　　燕期很快明白了血迹的来由，他无声地揽着聆春俯倒在地，借着橱柜下的灰尘写道：野狗。
　　聆春点了点头，屏住了呼吸，食指轻轻地勾开柜门，露出满柜子的厨具。
　　燕期反手从刀架上取下一柄窄刃尖刀，用衣袖轻轻擦拭了，试了试，锋锐度差强人意。
　　老旧的木门发出长长的“吱呀”一声，门轴转动，湿黏沉重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空气中弥漫着腥臭味，机器人看到，污秽的黑水从木地板拼接的凹槽处渗过来，蔓延到身前。
　　野狗庞大的身躯在他们藏身的碗柜前驻足，他们隔着柜子，自低下的缝隙看到野狗的四肢，这种变异动物不同于旧时代人们豢养的宠物狗，他们的前腿十分细弱，后腿相较之下要粗壮几倍，没有毛发，倒像是挂着乌黑刺鼻的沥青，微微淌动着。
　　仔细看会发现他们的前足是五指分明的，比人类的手指还要长些，顶端是锋锐的硬甲；后足则五指并在一起，生着蹼和鳞片，与可供食用的穴鱼相似——穴鱼同样有这样的后肢，但它没有前腿，只有两支小肉块一般的“鳍”。
　　机器人数了十秒，眼前的巨兽尚没有离开的意图，反倒开始轻轻嗅闻面前的碗柜。
　　他知道，两人已经被发现了。
　　搂着聆春的手微微一紧，他慢慢地用唇语对男孩说：躲起来。
　　聆春怔了怔，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机器人将手中的尖刀对着柜底急射而出，正好命中野狗的前腿，紧接着他纵身跃起，顺势提出柜中倒悬的剔骨刀，跃过矮柜，往野狗颈间劈去！
　　野狗尖锐地嘶吼了一声，一口咬向燕期的手腕，燕期不躲不闪，愣是将整条机械臂伸进尖牙丛生的口中，反手握刀，自内向外地将刀尖捅出野狗坚硬黏滑的颅腔。
　　厚重的“沥青层”像一层保护衣，刀尖无法破皮而出，反倒被粘腻地绞在其中，进退两难，野狗呜咽着，拼命地咬紧了燕期的手臂，将金属的外壳咬到变形，僵持间燕期看到它暴突圆睁的双目，从里面读到了鲜明的恨意。
　　燕期忽然觉得背后发冷。
　　野狗没有耳鼻，整张脸上只有两颗鱼目般浑浊圆瞪的眼球，两个换气用的气孔和一张血盆大口，但它的整体面部布局和人类很像，它像一个四肢着地，浑身沾满沥青，被剜掉了鼻子、长出尖牙的人。
　　长而锋锐的尖牙扎入金属的罅隙，迟钝的传感器把致命的撕裂痛传导至机器人的大脑，他猛地咬住了嘴唇，用力一退，背脊蹭到墙面，借力将手臂从野狗口中抽离。
　　变形的、表壳碎裂的右臂沾满了粘液，颤抖的五指丧失了部分机能，几乎握不住刀，燕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尖刀抛到左手，依着推测斩向野狗的咽喉部，那里似乎比其他的部位柔软，刀口刚陷进去一角，野狗长啸一声，忽然仅后肢着地“站”了起来，硬甲尖锐的前肢直攻向燕期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