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陌阡怔怔地瞧着甄夫人的身子。
倏而,那原本已经吊死的尸体突然转过身来面向白陌阡。
惨白的面皮,咧着嘴尖笑,猩红的舌头,上翻的眼珠。
白陌阡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仰,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黑雾褪去,眼前逐渐清明起来,白陌阡看向跪在蒲团上不断磕头的素衣女子,倒吸了一口气,“你是甄夫人?”
那素衣女子闻言,身形顿了顿,缓缓地,转过身来。
脖颈处青紫的勒痕看的人牙根反酸。
“院中的那些人都是你杀的么?”白陌阡问。
甄夫人咧嘴笑了笑,“甄家人逼死了我,郴州城的人又逼死了我可怜的母亲,这笔账他们世世代代都还不完。”
白陌阡闻言摇了摇头,他抬眸看向甄夫人,“不,甄夫人,你不是为了报复,而是在等甄崇。”
这话刚说完,原本一脸平静的甄夫人突然发了狂,她尖叫着嘶吼,“我等他?我为何要等他?这个负心汉我为何要等他?”
白陌阡眼眸闪了闪。
皇太/祖开国至今,已有三百多年。三百多年,尸身早已化成一架骷髅,魂魄也早就入了好几世的轮回。然而甄夫人的面容却还如当年一样鲜活,除了她脖颈上可怖的勒痕外,和常人简直无异。
换句话说,甄夫人已经不单单是一只厉鬼,她已成魔。
这得有多大的执念和怨念,才能让她在甄府一呆便是三百年?除了她在等那个杳无音信的甄崇,白陌阡再也想不到合理的解释。
“夫人,已经三百多年了,甄崇早已入了轮回,你在这苦守无甚意义。”白陌阡看向甄夫人,轻声劝道。
甄夫人突然笑了,尖细的笑声回荡在祠堂里,她指着自己,一字一句道:“我在黄泉路上守了一百多年,来来往往的鬼魂我都看了一遍,那里头没有甄崇。后来我修成了魔,回到甄府。三百年了,这三百年来我连他一缕气儿都感觉不到,你现在跟我说他入轮回?啊?怎么入得轮回?变成王八入的么?”
白陌阡闻言一愣,他皱了皱眉。
看甄夫人的样子不像是撒谎。凡人不可能活三百年,那么这三百年来一直找不到甄崇的魂魄就只有一个解释:他得道飞升入了仙界。可是他这三百年在天上,也没听说天帝那边有新入职的神仙啊。
一直站在一旁未开口的黎绍突然问道:“你还要继续等么?杀了这么多人,他们的怨气已经开始反噬了,你已是强弩之末,撑不过今晚。”
甄夫人垂眸,她咬了咬朱唇,眼神渐渐暗淡下去,“等他等了三百多年了,再等等吧,能撑多久是多久。”
黎绍眼眸闪了闪,他正欲开口说话,白陌阡抢先了一步,“夫人,甄崇一事事有蹊跷,夫人不要这么毫无意义地等下去,夫人若信得过我,便将此事交给我吧。”
甄夫人闻言抬头看向白陌阡,她皱了皱眉,“事有蹊跷?崇郎他怎么了?”
“现在不能确定情况,我不敢妄下结论,”白陌阡摇摇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眸看向甄夫人问:“甄崇进京求学的时候有没有给你写信?若是写过,你还记得信的内容么?”
甄夫人思索了一会道:“刚开始的时候崇郎经常往家里寄家书,不过都是一些问候语,之后有那什么黎姓起义,动荡了两三年,他便没再往家里写信。皇太/祖建立新王朝后,他只往家里寄过一封信,便是说自己做了官,年后来接我们去长安城里住。”
白陌阡听罢沉默了一会问道:“甄崇可曾在信中提到结识了什么朋友?”
东方天际开始泛起鱼肚白,甄夫人咳嗽了一声,吐出口浓黑的鲜血来,她跪趴在地,眼底已然泛出青紫色的死气。
“有一个名唤曲彬的人他经常提到,那人曾与他一道进京求学。”甄夫人喘了几口气说道。
“曲彬?哪里人?”白陌阡忙追问。
甄夫人摇了摇头,“崇郎信中未曾提......咳咳......”话还没说几句,甄夫人又咳出血来。
白陌阡上前,抓住她的手,渡了点灵力过去,甄夫人推开他,摇摇头,“没用的,那些冤魂早就想将我千刀万剐了。”
黎绍将白陌阡从地上拉起来,他垂眸看着甄夫人,淡淡道:“我送你一程,转世投个好人家,莫要再等了。”说完,他走至甄夫人面前,抬手按住了她眉心。
甄夫人仰头望着黎绍,展眉一笑,她轻声道:“钟兰多谢先生,先生大恩,钟兰来世再报。”
黎绍抿了抿薄唇,指尖一缕金红的火焰落在甄夫人眉心,眨眼间化作一朵缓缓怒放的桃花,倏而,怒放的桃花席卷了甄夫人的整个身子。
满目的红,惊心动魄,将腐旧的祠堂映照的彩绣辉煌。
仿佛又回到了拜堂成亲的时候,喜婆一声长长的喧乎:“夫妻对拜——”
红烛高燃,低眉拜舅姑,郎情妾意,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一缕金灿灿的朝阳从结着蜘蛛网的窗户外照射进来,满屋亮堂。
白陌阡怔怔地望着甄夫人跪坐过的蒲团,一股没来由的悲伤从胸口处漫延开来。
适才在满目的桃花中,他又看到了那抹身影。
那个人总是背对着他,就那么定定地站在桃树下,年复一年,从春暖花开到冬寒荒芜,枯死的桃树始终没有开花,那人也始终是一个人。
一个人。
白陌阡倏地抬头,他看向黎绍,他多次看到的枯死桃树,竟然与黎绍府上的那株异常相似,只不过一个繁花似锦,一个朽木枯枝。
“我......”白陌阡启唇,他抬手拽住黎绍的衣袖,“你们家院子里栽的那株桃树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黎绍垂眸,神色淡淡的,他挑了挑眉,“是么?天底下桃树都长一个样,你当然见过。”
白陌阡摇头,“不,不是,我之前在一个山谷里见到过。”
黎绍将衣袖从他手中拽回来,垂眸瞧了一眼被抓皱的印子,微微蹙眉,“啧”了一声,“看来明日得换件衣裳了。”
第9章 百花宴
白陌阡愣了愣,回过味来原来黎绍嫌弃他抓脏自己的衣裳,当下气的跺了跺脚,“你怎地如此骄矜,黎娘娘!”愤愤地撂下这么一句话,白陌阡抬步往外头走,那气势恨不得将地面踩个坑。
刚走出甄宅的院子,外头乌泱泱跪了一众百姓。白陌阡吓了一跳,堪堪止住了脚步。
为首是昨晚的老婆婆,老人家颤抖着枯瘦的身子,朝白陌阡深深地磕了一个头,“郴州城百姓多谢贵人除掉邪祟,保我郴州百姓世代安康——”
话音落下,一众百姓齐齐磕头答谢。
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圣上,白陌阡实在当不起这么多人给自己行跪拜大礼。
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也跪了下来,膝行至老婆婆面前,扶起她道:“白某受不起跪拜大礼,甄夫人也非穷凶极恶之人,诸位快快请起。”说着弯下腰,给众人磕了个头。
老婆婆对白陌阡感激涕零,她伏低身子磕头道:“贵人的救命之恩老朽终身不敢忘啊。”
众人又跟着给白陌阡磕了头。
白陌阡慌忙怀礼。
于是,三万多名郴州百姓和白陌阡你一礼我一礼,在甄府门前上演了一场谦恭有礼的传统美德实演。
黎绍靠在宅门口,瞧得津津有味。
白陌阡扭头瞅了黎绍一眼,给他做口型:“别站那看热闹啊娘娘,帮帮忙。”
黎绍忍了笑,走上前将白陌阡从地上提起来,“你自己不会站起来么?需要我将你提起来?”
白陌阡磨了磨后槽牙,说不过貌似还不能打,他愤愤地扭过头,不再理黎绍。他上前将老婆婆扶起来,抬眸看向郴州百姓,“诸位快快请起。”
他在甄宅门前磨蹭到了日上三竿,郴州百姓才噙着热泪目送着他和黎绍离开。
两人回到客栈,店小二送了热水上来,白陌阡沐浴后和衣躺在床上,一觉睡到了夕阳西落。
要不是肚子饿的睡不着,白陌阡都打算就那么躺在床上睡到第二天。在床上滚了一圈,磨磨蹭蹭地起床,推开屋门去找黎绍。
黎绍果然“换”了衣裳。
那身朱红纩袍上绣的桃花换成了海棠花。
此时正值炎炎夏日,白陌阡光是看他一眼都觉得热。
黎绍靠在软垫上,手里握着一卷古书,正看得津津有味。白陌阡凑上前瞄了几眼,文字拗口,晦涩难懂,实在不知这种几千年前的古书,黎绍是怎么看的有滋有味的。
“饿了?”黎绍翻过一页书淡淡问。
白陌阡正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东瞅瞅西看看,闻言一愣,略微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有点。”
黎绍放下手中的书,抬眸瞥了他一眼,“桌上有一盘点心,你先吃着垫一垫。”
他话还没说完,白陌阡已经飞速移到了桌前,拿起碟子里的点心,两口解决掉了一块。
黎绍见状,无奈地勾了勾唇,起身给他倒了杯温茶,“慢点吃,小心噎着。”
正说话间,房门被人敲响了。
“进来。”黎绍转头朝门口望去。
一个长着猫耳朵的小书童走进来,他见到屋里的白陌阡后愣了愣,白陌阡见到他也是一愣。
白陌阡心道:现在的小妖都这么嚣张吗,直接把耳朵露在外头就敢在人间招摇过市地生活!
小猫妖心道:先生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何时收了只兔子精在身边,看他的眼神还那么温柔!
于是两人各怀心事、大眼瞪小眼地瞅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