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闹腾间,搁在一旁的锦袋突然发出沉闷的呜咽声。白陌阡一惊,慌忙解开锦袋,将铜镜拿出来,翻到镜面一瞧,只见那邪祟跪趴着,双目流出鲜血来,她双手抱住脑袋,长长的指甲嵌进头皮里,似乎是在哭。
白陌阡抬手,忙将贴在镜面上的符篆撕去,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捏了道符咒,默念一声,抬手伸进了铜镜中。
他想将那邪祟捉出来问灵,怎奈那邪祟却闪身躲开他的手,不愿出来。
于是一只手和一只厉鬼在铜镜中展开了追逐,坐在一旁的黎绍实在看不下去,他“啧”了一声,撩开车帘,拍了拍白陌阡的肩膀,示意他朝外看。
白陌阡转头,马车外一座城楼近在眼前,箭楼上刻着三个鎏金大字——郴州城。
原来是到郴州了。
白陌阡将手退出来,贴了道安神符在铜镜上,垂眸看着镜中的邪祟微微皱了皱眉。
郴州城借北边大匡山铜铁矿之富有,取材之不虞匮乏,城中家家户户发展磨镜一业。自开国伊始至今,三百多年,世世代代相传,郴州城便成就了绝世的磨镜工业。
守城侍卫查勘了关碟放两人进城,马车辚辚驶过灞桥,车夫一拉缰绳,放慢了速度。
白陌阡掀开帘子朝外望。
郴州城不大,倒像是一座村庄发展成的城镇。六街六坊,构成了这座城的全部。三条南北街道,三条东西向街道纵横交叉,六座大坊由中心向四周填,就像是种田,一畦畦很规整。两马并驾的街衢平坦宽阔,路两旁的街旁鳞次栉比,几乎每家每户都卖镜,一眼望去,各种精美的铜镜乱花了人眼。
然而,白陌阡却注意到,郴州城每户人家的门上都悬挂着一枚打碎的铜镜,那些铜镜的样式都和自己锦袋内的那枚铜镜一模一样。
白陌阡放下车帘坐回马车,他垂眸盯着手里的铜镜,皱眉思忖。
马车拐了个弯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了下来,车夫翻身下来,抽出脚凳搁在一旁,又往上垫了三层软毡,这才直起身将车门推开来。
黎绍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整了整衣袖,朝里头唤道:“下来,还杵在里头干甚?今晚要睡马车么?”
白陌阡回过神,答应了一声,他将铜镜放回锦袋,一个纵身跳下马车。
车夫拉着马车离开,黎绍和白陌阡走进客栈。还没走到柜台前,那店小二便笑着跑上前,双手在身上擦了擦,朝黎绍做了个“请”的动作,“先生随小的来。”
黎绍略一点头,神色懒懒的,并不想多说话。
白陌阡跟在黎绍身后,正准备上楼,客栈老板匆忙跑来,他不住地给黎绍行礼,“不知先生今日前来,未未曾远迎,还望先生见谅。”
“无妨,舟车劳顿,还得麻烦老板多备些热水饭菜。”黎绍略一摇头,淡淡说道。
“小人这便去办。”
客栈老板连连点头,他转过身,从下属手里接过一个牛纸包,拆开来,里头包着一排金子,客栈老板双手捧着递到黎绍面前,“这是小人一点微薄心意,还望先生收下。”
黎绍应了一声,“放着罢。”说罢,抬腿上楼。
白陌阡回头看了那客栈老板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快步跟上黎绍,压低声音道:“那位客栈老板身上的阴气很重,我瞧着不像是活人。”
“这些我从来不管,鬼怪之事自有天衍司负责。你来郴州是要查铜镜还是要查客栈老板?”黎绍偏头瞧了白陌阡一眼,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复廊尽头,这才推开了一个房间的门。
白陌阡朝他后背挥了挥爪子,愤愤地跺了跺脚。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现在不光是吃喝,连住行都得依靠黎绍,白陌阡就是想上爪子挠黎绍几下,也得掂量掂量。
入夜。热闹了一天的郴州城寂静下来,街衢上空荡荡的,偶尔有黑猫跳瓦翻墙,带过一阵凉风。家家户户都紧紧关着门,宅子前挂着的灯笼幽幽亮着,更夫打更的声音传的很远。
黎绍刚吹熄了灯烛,褪了衣衫躺下,就听见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响了,接着屋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白陌阡将门缓缓阖上,一个纵身上了屋顶,快步朝城西跑去。
一勾弦月被云遮住,四周一片漆黑,偶尔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白陌阡疾驰了一会,双脚落地,站在了一所宅子前。
他点了一张火符,朝四周照了照。
这是一所空宅。墙上爬满了一块又一块的青苔,就像一张长了癞疮的人脸,宅前的台阶上也长了不少野草,乌泱泱地像一团头发般将石阶隐没在下头,柴门紧闭着,因为长久没有人住,大块大块的黑漆都掉落下来,两只纸糊的白灯笼吊在两边,活像吊死鬼。宅子上的匾额依稀可辨认,写着“甄宅”两字。
宅子门上没有悬挂铜镜,一枚镜子都没有。
白陌阡抿了抿薄唇,他将手里的剑握紧了些,定定心神,抬腿跨上台阶。
正欲推门进去,忽听一沙哑的哭叫声传来,白陌阡循声望去,离宅子差不多一米远处,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婆婆一把抱住一个男人的身子,那男人推开老婆婆,垂着两只手,拖着步子朝宅子走来。
“作孽啊作孽啊,你们甄家毁了整个郴州城啊——”老婆婆跪趴在地上哭号,她扑上前抱住了男人的双脚。
那男人被撞的趴到在地,但似乎感觉不到疼,两只手朝前抓着,蠕动着身子往宅子爬。
爬了一会后,那男人突然猛地跳起来,双手双脚在空中到处乱抓,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像是上吊了一般。
那老婆婆跪在地上,不住地朝宅子磕头,“甄夫人,饶了我们吧,饶了阿童吧,甄崇回来了啊,甄崇他回来了......”
哭叫声惊醒了在睡梦中的郴州百姓,好几家的灯亮了起来,可没过半盏茶的时辰,又都纷纷灭了。
浓稠的黑夜里,一串女人的呜咽声从宅子传出来,那男人在空中胡乱抓着的手突然抓向自己的脖子。
这情景和梅妃当日异常相似,白陌阡一惊,忙飞身上前,抬手去拍他的手。
那男人就像失去知觉似地,一双手仍紧紧扼住脖子,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话。
白陌阡倾身上前,忽然,男人大叫一声,眼珠子上翻,舌头吐了出来,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白陌阡伸手去探他鼻息,已经断了气。
第7章 祠堂
那老婆婆扑上前,一把抱住男人的尸体,涕泗横流,“我的儿啊——阿娘没了你该怎么办!你们甄家害死了多少郴州城的百姓啊,寻仇还要寻到什么时候?”
白陌阡垂眸看着一人一尸,面色沉郁。
晚膳时店小二上来送热水,他曾将铜镜拿给他看,询问这种镜子是郴州哪一户人家制作的,当时,店小二的脸色瞬间变了,似乎对那铜镜又恨又怕。
他追问了好几句,那店小二阴沉着脸一声不吭。最后还是他搬出了黎绍,店小二才勉强开口,告诉他这种纹路的铜镜是城西甄家制作的。他想深入再问,那店小二说甚也不肯再回答。
无奈之下,他只能在黑夜前来甄宅一探究竟。结果到了甄宅,先不说甄宅是一座搁置许久的空宅,也撇开宅内沉重的阴气,就拿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当着他的面自杀这种怪异事件来说,店小二的反应和态度简直再正常不过。
白陌阡转头看向甄宅,弦月从一团云雾中露出一点出来,四周亮堂了一些,然而甄宅却仍笼罩在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中,宅子四周涌动着一些黑雾。倏尔,一个女人的尖笑声从宅子里传出来,那团黑雾幻化成了无数只手抓向老婆婆。
白陌阡甩了一道雷火符上去,将黑雾拍散开来,他一把拽起老婆婆,推了她一把,“快跑!”
说着右掌翻出,金色的缚灵绳似闪电一般从他袖中飞出,白陌阡清斥一声,“绳儿,成网!”
那缚灵绳似乎有灵性一般,白陌阡话音刚落,原本细细的一根金绳瞬间在半空中结成了一张金网,将那团黑雾罩住。
宅子里女人的尖笑声变成了嘶吼,一声高过一声,那团黑雾在金网中横冲直撞,白陌阡抬手拍了三四张符篆上去,咬牙死死拽住缚灵绳。
原本僵死在地上的男人突然从地上直楞楞地站起来,脑袋“喀嚓”拧了一周,转向了白陌阡这边,男人咆哮一声扑上去抓白陌阡的脖颈。
白陌阡慌忙低下身子,在地上打了个滚,有惊无险。他将手撑在地面上正欲起身,忽觉右手的缚灵绳上力道一重,拽得他一个趔趄险些趴在地上,抬眸看时,只见那男人张口将金绳咬在了嘴里,正狠狠地撕扯着。
男人力气极大,白陌阡几次想要站起来,都被绳上的力道甩得跪趴下。
尖笑声刺耳寒碜,成千上百张惨白的男人女人面孔从那团黑雾里涌出来,宅子的墙上淌下浓稠的血,那血一沾地瞬间化成黑雾朝白陌阡裹去。
情急之下,白陌阡只能松开抓着缚灵绳的手,一个“鹞子翻身”从地上跃起。
没了缚灵绳的束缚,那团黑雾与宅子墙边的黑雾融合在一起,霎时间,阴风四起,白陌阡眼前一黑,自己已然被裹进了黑雾中。
无边的黑暗中,白陌阡看见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一个悬挂的三尺白绫,然后慢慢抬腿踩上板凳,接着,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缓缓将那三尺白绫套在脖子上,最后踢掉了脚下的凳子。
一阵窒息感涌上来,白陌阡双手胡乱在空中抓着,他大张着口,想要发出声音,却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