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陌阡被他的眼神盯得心底一阵发虚,缩了缩肩膀后,才反应过来两人可以共感,自己有多疼黎绍感受的到,当下扯了扯嘴角,拉住黎绍的手,“师兄,我......那时候我没想太多,冰川就那么砸下来,我怕你受伤。”
黎绍眼眸轻闪,他几不可闻地叹口气,“转过身去,我瞧瞧伤。”
声音不大,但语气里的不容反驳意味很浓,白陌阡无法,只得缓缓转身,将衣衫褪下来。
原本光洁细腻的后背青紫一片,削瘦的肩膀肿了好大一块,后腰被冰刃化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已经凝固,皮肉外翻着。
白陌阡很是心虚,他等了半天不见黎绍说话,忙将衣衫穿好,转过身缩了缩肩膀道:“冷死了,冷死了,待咱们出去了你再看也不迟,我现在不疼,师兄你别担心。”
黎绍没答话,他垂眸,抬手与白陌阡十指相扣,灵力似流水般从指尖划过,一点一点融进他的手心。
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颗头颅滚到了两人脚边,白陌阡垂眸,正对上那颗头颅睁着的眼睛。
远处砸下来的冰川微微松动了一下,鬼将军一脚踢开冰块,摇摇晃晃着站起来,他朝四周转了一圈,然后抬脚朝白陌阡这边走来,在头颅边立定,鬼将军小心翼翼蹲下身,那头颅对他来说仿佛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布满尸斑的手轻轻抚摸过冰冷脸颊,这才双手捧着安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杨崇受伤不浅,已经无法变回人形,他用两只断了的翅膀划着冰面,挣扎着爬到鬼将军身边,沙哑地鸣叫了一声。
鬼将军转身垂眸,愣了愣,半晌他才张口问:“你是那只雕?”
三百年来魂魄一直被锁在麒麟里,他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和无边的黑暗,待意识恢复,魂魄重新归位,他看到的第一个景象,却是浑身是血的大雕。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驰骋纵横在漠北的战场。
杨崇没法答话,用断翅刮了刮地面,口中发出短促的鸣叫,他眨了眨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鬼将军蹲下身子,抬手轻轻地抚摸着大雕的脖颈,叹口气道:“原来你没死。”
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杨崇没听懂,怔怔地看着鬼将军。
“你一声不吭离开军营没多久,我们便凯旋回了长安。秋狩之期临近,圣上安排众将士去城北的大匡山狩猎。行至山脚下时,空中忽然飞来一只大雕,圣上大喜,命我们弯弓射之。我以为那只雕是你,你从漠北飞来长安寻我,所以迟迟不肯拉弓。”
鬼将军垂眸看着杨崇,讲述往事时,神色仍带着淡淡的遗憾,他顿了顿道:“我正欲向圣上说明缘由,那只大雕便被副将射中。”
杨崇眼眸轻闪,呜咽了几声,用断翅轻轻拍打着鬼将军的身体。
鬼将军续道:“我之前在漠北出战时遇到风沙,三万大军被围困在戈壁滩上,军心涣散,就在众人绝望之时,一只大雕飞来,像是为我们指路似的,带着我们出了戈壁滩。此恩我一直铭记于心,那日救起你的时候本想问你,怎料你隔日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份恩情便在心底压了下来,谁知一压便是这么久。”
第53章 前朝旧事
白陌阡听得唏嘘不已,公孙策为报恩救下受伤的杨崇,还没来得及问当年戈壁风沙指路一事,杨崇便因惦念渡劫匆匆离去,公孙策无奈,只能暂时搁下,率大军回京。长安秋狩上偶遇大雕,还没来得及开口制止,大雕被射中死去。杨崇渡劫成功,下山已是百年之后,记忆中的将军早已入土,成了无全尸的守墓人。
物是人非,世事难料,兜兜转转,一场恩情搁置了三百多年才还清,尘埃落定之后,他们突然发现,原来这一切终是逃不过“荒唐”二字。
指尖传来的暖意直入心扉,白陌阡垂眸,目光落在小拇指的红线上,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幸好,幸好师兄你还在我身边。”
黎绍勾唇笑了笑,他松开握着白陌阡的手,站起身缓步朝前走,“现在不是该长情的时候。”
白陌阡闻言,一拍脑门,连忙站起身跟上去说道:“被他们一打岔,我都忘了咱们此番下墓是要干什么了,真是过糊涂了。”
黎绍弯眉浅笑,他弯腰,将覆盖在麒麟上的冰块清理开,然后探手到它嘴里,掏了掏,摸出来一枚黑金色的珠子。
说黑金色的珠子其实不太准确,因为黑金色的光泽是从最里头一指甲盖般大的内丹发出来的,内丹的外围包裹了三四层冰晶,整个珠子便有了碗口般大小,最外层的冰晶上雕刻着奇怪的纹路,细看像是某种符咒。
白陌阡盯着珠子瞅了半天,眼睛都看花了,他也没看出这是什么东西,他一边揉眼一边问:“师兄,这珠子什么来路?”
“麒麟引。”黎绍说道。
“什么?”白陌阡眉心微跳,他记得在耳室时,黎绍曾对客栈老板提到过这个东西。
黎绍指尖燃起一团火焰,包裹在内丹四周的冰晶慢慢融化,他扫了一眼白陌阡,解释道:“当年楚文王为昭文君灭墨,杀了不少无辜百姓,文王飞升时用心头血凝结出一枚内丹,封在青铜麒麟里,埋入长白雪山以压制这些冤魂,久而久之,修行之人便将此物称作‘麒麟引’。”
白陌阡眯了眯眼眸疑惑道:“依你这么说,镶嵌麒麟的冰川瀑布早在皇陵修建之前便存在了,那为何公孙策的头颅会封印在它里面?”
黎绍挑眉反问:“你哪只眼睛看见公孙策的头颅是从麒麟口里掉出来的?”
这话就像一道闷雷在白陌阡耳畔炸响,他愣了愣,瞬间反应过来了:鬼将军之所以会守墓,是因为他的头颅被墓主人抱进了棺材,当时公孙策在冰川前一阵乱砸,而他恰巧又只看见了青铜麒麟,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头颅在麒麟嘴里。
黎绍的话醍醐灌顶,白陌阡拍了拍手道:“咱们适才进来的时候全被冰宫的景象吸引了,完全没注意这么大的一座冰宫里没有看到安葬墓主人的棺椁。公孙策适才之所以会砸冰川,那是因为抱着他头颅安葬的人就藏在——”
话说到这,白陌阡突然止住了,他缓缓抬眸,朝适才鬼将军站过的地方望去。
倾泻而下的冰川已经全部断裂开,露出下边黑黝黝的岩壁,在离地面约莫一丈的地方,有一处向内凹陷的岩洞,岩洞里蜷缩着一个人。
不,准确来说,蜷缩着一具头发花白,身躯干瘪的古尸,由于麒麟引的存在,尸体并未腐烂,还维持着死前的模样。
“甄崇,你还要在里头蹲多久?”白陌阡盯着那具尸体,一字一句道。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偶尔有从头顶一线天处吹进来的呼啸风声,公孙策不知何时转过身朝这边看来,他紧抿着嘴唇,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古尸。
一阵沙哑的笑声从岩洞里传出来,就像砂纸摩擦地面时沉闷酸涩的声音,听的人脊梁骨发寒,那具古尸缓缓爬出来,露出橘子皮一样黑紫色干瘪的脸颊,它越过白陌阡和黎绍,径直看向公孙策,咧嘴笑道:“好久不见啊,老朋友。”
公孙策紧紧握着拳头,半晌,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你骗了所有人。”
古尸又“呵呵”笑了起来,听得白陌阡胃里一阵泛酸,他“刷”地将剑拔/出来,指向古尸道:“别笑了,再笑我现在便一剑解决了你。”
此话刚出,那古尸便止了笑,它转动着眼珠子看向白陌阡,细细打量着,白陌阡被他看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正欲走开,听那古尸道:“看你道行在千年之上,为何我会不认得你?”
“你当然不认得他。”黎绍从麒麟背上跳下来,缓步走至白陌阡身边,唇角带了一丝颇为讽刺的笑,“当年你谋权篡位的时候,他还在广寒宫里没化成人形呢。”
古尸看到黎绍,神色瞬间变了,他缩回岩洞中,一只枯树枝似的手指着黎绍,“你、你不是被......”
“被乱箭射死?”黎绍偏了偏头,他很遗憾地耸耸肩道:“对不住,我已跳出六界轮回,区区箭镞伤不了我半分。”
古尸听到这话,顿时颤抖起来,上下牙齿不住地打颤,“咯咯”的声音听来很是惊悚。
黎绍垂眸看着甄崇,眸子很淡,就像是在看一件毫无价值的物品,他道:“是你自己主动说当年的往事,还是我将你的魂魄揪出来,扔到炼狱里严刑拷打逼你说?”
“我说,我说,先生手下留情。”古尸慌忙从岩洞里爬出来,它跪到黎绍脚边,将尘封了三百年的前朝旧事缓缓道出。
楚朝末年,甄崇进京参加春闱科考,榜上有名后参加殿试,凭借出众的文章成了当年的探花郎。
当时的楚王朝岌岌可危,苛捐杂税繁多,朝中朋党相争,民不聊生,大厦将倾的黑云压在这个腐朽没落的王朝头顶,蛰伏了八百多年的墨黎一族终于等来了机会,由黎朔牵头,打着“灭楚复墨”的旗号向楚王朝宣战。
甄崇、公孙策、李客等一干楚朝新臣纷纷倒戈,投靠黎朔麾下,楚朝苦撑一年,国都鄢城终被黎朔率兵攻破,楚皇于庙堂中自焚。
那场大火烧了三日三夜,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国都鄢城从此不复存在,新王朝建立,黎朔登基,将国都迁往洛河北面的长安城。
新帝于长安宫中设极乐之宴款待众位开国功臣,坐在下位的甄崇看着龙椅上的帝王突然不平衡了:当时若不是他建言献策,搞了一出“四面楚歌”,鄢城怎会这么快被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