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陌阡再次睁开眼,天已大亮,他垂眸四下一扫,吓了一跳。
自己正坐在一根斜刺里横出的树枝上,两只脚晃悠着,枝丫距离地面目测有两丈多。
又共情了。
这次没见着少年时候的黎绍,也没被师父责罚,不过看这阵势,身体的主人估计是逃学出来爬树摘果子。
白陌阡又朝四周望了望,他们身处一山谷中,山上薄云青霭,一条银线似的阡陌小路从山上蜿蜒着延伸下来,谷间刚下了小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芬芳。
淡淡的失落感在胸腔中漫延开来,没见着黎绍,白陌阡心情有些低落。
正游神间,他坐着的枝丫一颤,身体的主人抱着树干站了起来,踮脚伸手去摘挂在高处的红果子。
白陌阡恐高,顿觉一阵晕眩,他紧紧闭着眸子,说什么也不肯挪一步。
在意识和宿主的较量中,白陌阡再一次落了下风。
身体的主人缓缓放开抓住树干的手,张开手臂呈鸟雀展翅状,一点一点往前慢慢走。
踮脚,伸手,指尖慢慢触碰到了红果子。
眼看就要成功,忽听“咔嚓”一声,白陌阡回头,只见脚下踩着的那根枝丫从根部裂开来。
“啊——救命!”
白陌阡发誓这句话不是他喊的。
耳畔风声萧飒,整个身子没有承重地快速掉落,白陌阡紧紧闭着眼眸,吓得一个声都发不出来。
一声“阿陌”传来,白陌阡的意识还处在混沌之中,身子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
白陌阡缓缓睁眼,正对上黎绍担忧的眸子。
“师兄。”
这既委屈又害怕的声音是白陌阡出声喊的。
他瘪了瘪嘴,也顾不得这副身体不属于自己,凑上去紧紧搂住黎绍。
“哪里伤着了?”黎绍轻拍他的后背,薄唇吻了吻发顶,柔声问。
“没摔着,吓着了。”白陌阡闷闷道,窝在黎绍怀里撒娇。
“走罢,师兄背你回去。”黎绍又抱着他哄了一会,这才将人搁在地上,转过身微微弯下了腰。
白陌阡咧嘴一笑,蹦到黎绍身上,搂住黎绍的脖颈,在他面颊亲了一口。
黎绍怕他摔着,手臂忙环住他,“阿陌别闹。”
“我没闹哇,是是是这个人他太黏你了!”白陌阡磨了磨后槽牙,那个人突然亲了黎绍一下,亲的白陌阡心底空落落的。
黎绍背着白陌阡沿着阡陌小路缓缓走着,耳畔传来潺潺湲湲的山涧溪流声,空幽的山里不时传来一两声清脆婉转的鸟鸣。
身体的主人晃着两只脚,乌黑的发丝垂在黎绍肩头。
白陌阡听到他问:“师兄,你说墨谷汇聚天地灵气,怎地后山那株桃树却枯死了呢?”
黎绍闻言偏了偏头,“兴许是那株桃树太懒了罢,懒得它都不想发芽开花了。”
这短短的对话听得白陌阡恍若晴天霹雳,他怔怔地看着黎绍的侧脸,薄唇微动。
这个场景,这段对话,他曾在很久很久以前梦到过,那时在梦里他看不清背着自己人的面容,但是背上的少年他记得很清楚——是自己。
师兄、阿陌、年少时的黎绍......这一切的一切铺天盖地压下来,这一瞬间与梦中场景的重合,让白陌阡觉得,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忘了,而且,这个事情和黎绍有关。
正思忖间,一阵地动山摇,眼前瞬间一片模糊,又听得“彭”得一声,脚上似乎被重物砸到,钝痛感传来。
白陌阡倒吸一口气,猛一睁眼,船舱里一片黑暗,整个船身正在剧烈摇晃,大风卷着雨珠刮进舱里,搁在书案上的烛台倒下来,砸到了自己的脚。
帘子被人掀开,黎绍裹着一身雨气走进来。他将往下滴水的斗笠摘下来搁在桌上,前额几缕发丝被雨水沾湿,贴在额头,垂在地上的衣袖沾湿了不少,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狼狈。
“发生什么事了?”白陌阡忙掀开被子下床,他将外衫抖了抖,给黎绍罩在身上。
“忽然起了暴风雨,江上的浪有些高,我出去挪挪舱外头的东西。”黎绍在床榻上坐下,将白陌阡罩在自己身上的衣裳拢紧了些。
白陌阡点上灯,架起炉子给黎绍煮温茶,“外头有甚东西要挪?”
这话刚说出口,白陌阡便打住了,自己昨儿抓鱼抓上瘾,愣是抓了四五条,吃不完全养在水桶里,就搁在外头舱外头。黎绍定是去挪木桶了。
黎绍面色有些苍白,神色也懒懒的,他坐在床榻边,低垂着头,白皙修长的手指抓着白陌阡的外衫,那模样看着有些可怜。
白陌阡将茶煮好后,给黎绍倒了一杯搁在床边,他在黎绍身旁坐下,伸手搂了搂黎绍的肩膀,“着凉了?躺下休息一会,平时都是你照顾我,这次便让我照看你罢。”
黎绍似乎心情不太好,没像平日一样逗贫,答应了一声后便要和衣躺在床榻上,结果被白陌阡一把拉住,“衣衫脱了再睡,纩袍都淋湿了,你这么睡是要加重病情么?”
白陌阡说着一抬手便将黎绍的外衫扒了下来,黎绍靠在白陌阡怀里,接过他递来的温茶,轻抿了几口后,仰躺下来,弯眉一笑,“黎绍谢过兔儿爷悉心照料。”
“少来,”白陌阡替他掖好被角,没有甚威慑力地瞪了黎绍一眼,“少来打趣我。”
黎绍忍俊不禁,他掩面轻笑,眉宇间带着笑意,那双眸子都明动起来。
这一笑,恍若二月冰封湖面吹来的一缕东风,湖面霎时破冰潺湲、波光潋滟。
白陌阡看的一时心神荡漾,恍惚间耳畔似乎都飘来了阵阵笙歌。
只是这笙歌有些过于糜醉,与黎绍的清冽之气很不相配。
半晌,白陌阡才发现,耳畔的笙歌不是幻觉,而是从江上传出来的。
“这惊涛骇浪的风雨天,谁还有心思游湖?”白陌阡回过神,皱了皱眉。
黎绍微微偏头,半阖着眸子,神色安静,似乎已经睡着了。
白陌阡不忍吵醒,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拿起桌上黎绍戴过的斗笠披上,一掀帘子走了出去。
倾盆的大雨将白陌阡掀了一个趔趄,斗笠帽檐上的水很快便垂成了一片小小的水幕,不到半柱香的时辰,白陌阡身上的衣裳已经湿透了大半。
所以比起黎绍的样子,白陌阡简直叫惨不忍睹。
船身被翻滚的巨浪拍打着左右摇晃,白陌阡怕吵起黎绍,忙默念一符咒,用灵力将整个船身罩了起来。
待做完这些事情,白陌阡这才仔细辨认着笙歌传来的方向。
天色暗沉,不时有闪电劈开浓云,伴随着隆隆的雷声,江上破涛浪涌,恍若海水倒灌一般,与低沉的苍穹连为一体。
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船从远处缓缓驶来,那画船有三层高,每一层都挂着各式各异的花灯,船头和船尾雕有两只引颈展翅的凤凰,船的四角系有长长的绦子。
白陌阡皱眉,在如此连天的瓢泼大雨中,那艘船开得稳稳当当,船上的花灯也没有受到刮风的影响,烛火都未曾跳动一下。
太不正常了。
饶是他用灵力罩住自己和黎绍所在的这艘木船,也会受到风浪的波及,那艘船没有任何灵力护持,竟然能平稳行驶,实在诡异。
白陌阡伸手抹了一把雨水,往前走了几步,在船头立定,只见那艘画船旁带着一叶小扁舟,扁舟上立着一个人,隔得太远,白陌阡看不清人脸,不过看那装束大致猜测是在巫峡捕鱼的渔夫。
“喂——别靠近那艘船,离开,离开——”白陌阡朝那渔夫挥了挥手喊道。
那渔夫对白陌阡的喊声恍若未闻,仍划着浆不断靠近画船,白陌阡见状,左脚踏船,一个纵身跃起,堪堪御剑朝渔船飞去。
等落在渔船上,离画船近了,白陌阡这才听到从画船里不时会传来推杯换盏的哄闹声,他抬头往船上望了一眼,窗户上没有映出一个人影。
只闻人声,不见人影。
白陌阡眼眸变了变,他将青铜古剑抱在怀里,快走几步上前,拍了拍渔夫的肩膀,“快些离开。”
原本一直在划桨的渔夫闻言停下来,半晌愣愣地转过头看向白陌阡,神色呆滞,就像中了邪似的。
白陌阡眼眸一凛,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篆,道声“得罪”,翻掌拍在渔夫胸口。
那渔夫咳嗽了一声,吐出口浊气,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我、我怎么在这里?你是谁?”渔夫被吓了一跳,手一松,船桨应声掉落,他瞪着眼眸看着白陌阡。
白陌阡弯腰拾起船桨,一边划船一边道:“莫怕,我不是坏人,我们先离开此处。”
渔夫抬头朝旁边的画船看了一眼,大叫一声,跌坐在船上不住后退,眼睛里盈满了恐惧,“鬼、鬼船......它又来索命了......”
白陌阡手臂一用力,小舟便荡开来一些,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问:“你说什么?什么鬼船?”
渔夫连滚带爬,他扑到白陌阡腿边,一把抱住他,“仙人救命,鬼船,那个是鬼船,它是来索命的!”
白陌阡被他扑得一个踉跄,重心不稳,一头栽进了水中。
冰凉的江水灌进口鼻,白陌阡挣扎着浮出水面,呛得连连咳嗽。
好不容易重新爬上小船,那渔夫扑过来一把抱住他,“高人救命!我是在巫峡捕鱼的渔夫,昨晚上撒网捕了不少鱼,后半夜忽然起了风,我见天色不好便收网准备靠岸,结果被这鬼船迷了心智。高人一定要救救我!我家还有八十岁的老母等我回去......”
白陌阡顾不得拧衣服上的水,他拍拍渔夫的后背,“我们一起划桨,快点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