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曜凝眉思索,正想说话,外面传来骚动之声,门人低低唤了句:“蓝右使。”
窸窣而急促的脚步越来越近,蓝翎进院时余光扫到袁珏,面色霎时间恢复平静,昂首挺胸、摇曳生姿,拖着裘氅长长的拖尾,一路来到袁珏的面前,“参见首座。”
袁珏望了望天空中的一轮皓月,淡淡地问:“右使深夜前来,可有要事?”
蓝翎环顾四周,目光触到沈曜,猛地一沉,旋即恢复了傲然美艳的样子,“禀首座,誓师大会尚有几处筹备,卑职难以确认,想请首座示下。”
“嗯,去看看。”袁珏道,随他引路而去,走到门口却忽然驻足,回头望向沈曜:“沈少主功法深厚,英才难得,六界苍生需要你的力量,若拿定注意,不灭天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沈曜未置可否,眼看他背影溶于夜色之中,面色陡然一变,顾不得同沈宗主多说一句,拔腿便往外头狂奔,抖袖唤出飞剑,瞬间便消失在华灯光影之后,待他火速回到居所,殿阁里头果然空无一人。
袁珏法力高强,蓝翎未敢贸然传声,沈曜正心急如焚,脑海中突然浮现蓝翎手指伸出长袖,比出一个形状,灵光一闪:“蛇?!”
滚滚松涛遮挡住视线,纵使御剑技术再高,也难敌密密匝匝的树干,沈曜闭目蓄力,黑气缭绕全身,丝丝缕缕灌入丛林之中,游走数周,终于发现蛇妖微弱的妖气,正要顺藤摸瓜,眼前红光陡然一盛,松林沙沙作响、气晕沸腾片刻,很快恢复了宁静。
“安宁!”沈曜面色一暗,心道不妙,沿着红光的源头急速飞了过去,所到之处暗影幢幢,安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黑丝缭绕间,沈曜顺势向前搜寻,脚下忽踩到一处柔软之物,提脚迈过,没走几步又踩进一处。
掌心灵焰蓦地燃起,照亮四围。
沈曜放目一望,待看清周围情形,不由紧锁深眉。
脚下柔软的物体竟是一个个血肉斑驳、四分五裂的尸块,殷红的血迹染遍方圆丈余,风中抖动的松枝,不时落下阵阵腥风血雨。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明的黑暗中,传来气息微弱的哀求声,沈曜心头一紧,向着前方狂奔而去,还没走出几步,便见一个黑影在草丛和尸块里艰难地爬行,怎奈浓厚的血浆把一切都浇得黏黏糊糊,他怎么奋力爬行,都爬不出那一小片殷红色的区域。
“杨副史?”沈曜定睛一看,认出了几乎被血浆肉皮包裹住的狼狈男人。
杨副史已经被吓破了胆,完全没有发现前面有人存在,仍是不顾一切地向前逃命,嘴里不听地嘀咕,“我们又没得手,怎么惹来这个魔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窸窣、窸窣……”随着轻微的脚步,一个人影蓦地闯进光线,郁安宁冷淡的面容映入眼帘,□□着上身、光着脚,垂眸盯着苟延残喘的杨副史,嘴角极为缓慢地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沈曜见他这般,心口如同被尖刀狠狠刺中,低低吼了一声:“安宁!”
郁安宁仿佛没有听到,目光仍旧紧紧跟随着爬行的杨副史,直到赤脚踩住他的衣襟。
“哇哇哇!”杨副史还在不断使劲儿,身体像只被摁住的王八“出溜溜”地被掉了个头,抬眼一看,正对上郁安宁那双空洞中充满迷之笑意的眸子。
“不要……”杨副史话音未落,只觉一道红光倏然而来,头颅如皮球一般划过天际,落在齐腰高的草丛里,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出最后两个字,“杀我。”他的身体也随之爆裂,肉块如敲碎的西瓜般四散在周围。
郁安宁被溅了满脸血迹,却扬起双臂,咯咯地笑了起来,满脸发自内心的喜悦,就像是得道升天、修成正果一般。
见他如此,沈曜内里暗潮汹涌,黑目渐渐蒙上一层冷意,提步缓缓走到近前,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安宁,是我。”
郁安宁似乎没发现他的存在,蓦地转过头,溶溶月色下,含笑的双眸很是好看,他上下打量着站在面前的男人,眉心微微动了动,眼底渐渐地浮起一团希望,赤红双唇动了动,叫道:“封擎,你怎么来了?”
沈曜脸上轻柔渐渐地凝结,眼角压住眸底的潋滟光滑,修长指尖抹去他脸上斑驳的血污,凑到他耳边,语音轻颤地回答,“我是来寻你的。”
看到是他,郁安宁仿佛卸下所有的防备,额头顶在他的胸膛,大大松了口气,“你怎么才来?”便软软地落了下去。
☆、越界
沈曜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 脸色冷得吓人,缓缓抬起手臂, 将他按在胸口, 止住下滑的趋势。
怀中人面颊绯红、周身滚烫, 如同抱着一团火焰。
沈曜旁落的视线犹疑半晌,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停留在他脸上, 呼吸蓦地一紧, 眸色沉如夜幕,云海翻涌、波诡云谲,悬浮在身侧的黑气陡然而盛, 如雾霭般笼罩住飒飒松林, 惊起夜鸟无数。
他强行稳住情绪,手臂却越箍越紧。
似是找到了安心的所在, 郁安宁睡颜恬静,沉稳的呼吸有规律地起伏着,竟好似打起了鼾。
沈曜垂眸望去,面容浮起细微柔色,彷如雨后一缕光辉穿透浓厚云层。
四周斑驳的暗红, 冲淡了这第九世带来的唯一的一点释然,封擎忽然领悟, 他是所有错误的起源,一切也该由他来终结,可这些苦楚,他终将还是还不了他的。
无尽苍穹中, 丝云掩住皓月。
沈曜眼底雾气散去,眉眼处一片冰凉,将怀中之人打横抱起,提步向外走去。
林中浮荡黑气霎时间如波浪般翻卷,猩红火星自涡心腾起,向四周急速扩张,霍地引燃整片树林,冲天火光转瞬便将一切吞噬,好像连同那些罪恶也能一并化为灰烬。
沈曜怀抱着郁安宁一步一步走回居所,两人被淋透,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足印。
蓝翎靠在廊柱上凝望,沈曜却视而不见,径直越过了他。
蓝翎快步追在身后,欲言又止、憋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说出一句:“少主真该感谢这场大雨!”
沈曜仿佛醍醐灌顶,蓦地停住脚步,低头看着郁安宁睡颜,回头望向蓝翎,神色极为凝重。
蓝翎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少主可是伤重,能听到我说话吗?”
沈曜半天没有反应,蓝翎心说不妙,想起他家主子天生执拗,暗道莫不是被气傻了吧?
“我要沐浴,去备热水,”沈曜沉默须臾,定定地看着他,补充了一句,“你亲自准备,我不相信其他人。”沉沉黑眸宛若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蓝翎面容再次扭曲,他早该想到尊上这种语气就表示又要给他派杂活儿了,可笑自己每次替他操这份闲心,傻乎乎地一个劲儿往上贴,咬牙切齿地领命,不甘心地问道:“您看水中放香料还是放花瓣更好呢?”
男人大都受不了他这般恶趣味,蓝翎眼见沈曜微微愣了愣,顿时升起一箭之仇得报的窃喜,不想还没转身,便听沈曜似有领悟地回答:“香料吧。以舒筋活络、润滑通畅功效为宜。”
蓝翎城墙厚的老脸蓦地一红:“尊上,舒筋活络易寻,润滑通畅却是……”要这种功效到底什么鬼,您好歹也是堂堂魔尊,莫不是趁人之危想做点什么?!
沈曜视线往郁安宁面上一飘,语气很是冷淡,“蓝右使,尽力而为。”
蓝翎:“尊上,我好像越来越不认识你了……”
明心峰半山之处,一座宫殿灯火通明,沈曜是不灭天的贵宾,住所规制仅次于首座袁珏。
华丽殿宇的屋梁之上,高悬着沈曜随口命名的匾额:散居殿,每当各位掌门、宗主路过都会啼笑皆非,毕竟给宫殿取这种名字跟人类的“狗剩”、“铁柱”也没啥区别。
今天是沈曜在殿宇中停留最久,住宿最为认真的一次,不但点燃所有的灯烛,主殿偏殿整理妥当,后院沐浴的温泉也响起哗哗的流水声。
长夜漫漫,泉雾氤氲,即便经历这么多事,这天仍旧没有过完。
热气蒸腾的泉池中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药香,蓝翎熟知香料,对这些功效手到擒来,还十分贴心地放置了两张浮盘,一张上美馔美酒,另一张仅有个白色瓷瓶,打开盖子,膏体莹绿、幽香阵阵。
临走时,他特意嘱咐道:“那瓶药……尊上量力而行啊。”果然被沈曜凌厉眼风瞬间劝退。
郁安宁躺在倾斜的石坡上,仍在沉睡,浅棕色的泉水轻轻荡漾着覆盖他的身体。
熟睡的人时而勾起唇角,俊逸的面庞浮起淡淡笑意,仿佛在沉浸在某种美妙的梦境中。
沈曜修长手指握着纯白巾帕,轻轻擦拭着早就不存在的血污,细致入微、无所遗漏,像是在呵护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
目光落于小腹,却忽地住了手,暗红色的斑纹由内而外,扩散成一个近乎正圆形的伤痕,贯穿了身体,同样的形状透出在后背,看着惊心怵目。
白巾随着水波远去,带着凉意的指尖在伤痕上摩挲,顺着凹凸的纹理、一寸一寸,仿佛这般持续便能将可怕的疤痕抹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