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让我不要追究许家?”白雪鹤的笑意渐渐停滞,“可我已定了许家有罪,覆水难收。”
傅季珏沉默,他的清澈眼波穿越层层烟气,最终定定望着白雪鹤双眸,一字一句的真诚道:“雪鹤,既然你已经能不用这息痛膏,咱们就此……分开了吧。你看!这里天高皇帝远,我会想办法,送你离开,其他的事,我会跟皇兄交代。”
“向他交代什么?”白雪鹤愣怔的笑容彻底消失,手中金簪落入烟尘,他也顾不得烟尘烫手,埋着头找了一阵,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交代你送我逃走?还是交代你才是毁了煤矿的奸党。”
“能走就走吧。”傅季珏猛伸出手,最终死死捏住他的手腕,“雪鹤,我想了很久,现在一切已成定局,咱们再挣扎,也没有意义,你为什么要这样,既害了他人,又作践自己?”
“是吗?我在作践自己?”白雪鹤的指尖烫的发红,他最终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道:“王爷可还记得出征之前,我对您说过什么话?”
傅季珏苦笑着,接着愣了一下。
他出征远走前,白雪鹤已不在柳家做工,他租了间极为简陋的屋子准备科考。
那时天气极冷,连砚台里的墨汁都结成冰,傅季珏特意留了钱给白雪鹤,希望他能过得好一些。
“谢谢王爷。”白雪鹤自是照单全收,“我若过了科考,也能做大官了。”
“你当了官,想做什么?”傅季珏也跟着笑,在他看来,白雪鹤是穷苦人出身,一定会说想要帮老百姓做事。
“当然要报复他们!”白雪鹤笑的很是灿烂,回答也让傅季珏大吃一惊。
“他们过得不好,你就能开心吗?”孩子还小,傅季珏觉得这种思想要不得,还是应该劝一劝。
“那当然了。”白雪鹤不以为然,“看着欺负过我的人受苦,怎么可能不开心。”
此刻的傅季珏怔住,望向白雪鹤多年未变的面孔。
“时间还长。”他知道白雪鹤经历过什么,但沉默许久,还是劝道:“都会过去的,你没怎么离开过京城,只要不再回那个地方,一切都会冲淡。”
“算了吧,臣可没有为王爷做什么,做天子宠臣就是臣的志向,做个酷吏也是臣的志向。王爷大概忘了吧,锱铢必较,以牙还牙,就是臣这种小人的性格,不管是得罪过臣的是什么柳将军还是许将军。”从回忆转到现实,白雪鹤依旧笑容满面,起身整整衣襟,只是荷包里的黑蛋隐约觉得他身体在发抖,“现下臣要赶在兰梓清来之前进煤矿探查,王爷就在这里等吧。”
傅季珏愣了一愣,就在这须臾间,白雪鹤已推开门走了出去。
清晨有些刺眼的光芒投入门内,傅季珏捏着香炉,白雪鹤的背影瘦骨嶙峋,二人背对着背,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
许是日光太盛,白雪鹤恍了三秒,紧接着脚下一软,那单薄身体猛然向一侧倾倒,傅季珏愣了片刻,向门外冲去——
就在他要栽倒时,兰梓清刚巧从门外进来,接着伸手扶了一把。
第43章 中元节 18
白雪鹤在醒来时已是正午,他很想再多晕一段时间,毕竟多年担惊受怕,如此深眠,倒让他觉得十分奢侈。
白雪鹤动动关节,才发现自己的手被掖在被子里,而手心里躺着条圆滚滚的黑蛇,手心有些湿润,小蛇抬头,露出双带着惊喜又湿漉漉的圆眼睛。
黑蛋害怕白雪鹤骂他擅自跟来,可白雪鹤倒像早就知道一样,只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脑袋,此时门外有所响动,白雪鹤抬手,示意他重新躲回去。
“你怎么突然晕倒了?”黑蛋还是窜上他肩膀,然后突然回忆道:“是不是因为之前那个大妖怪,嗨呀,我就知道,妖怪装出好人的样子,果然是要害人的。”
“你知道什么呀。”白雪鹤哭笑不得的将他按回去,“嘘,有人来了。”
小胖蛇迅速钻进被子,先进来的却是兰梓清,他手中捧着一碗热热的汤药停下,接着道:“大夫说你没什么病,只是一口气没有接上,休息休息就好了。”
“兰大人还是赶上了。”白雪鹤夸张的叹了口气,兰梓清还是面色平静的走了过来,将热姜汤放在他手里,白雪鹤捧着碗愣了一阵,一口都没有喝下去。
“怎么不喝?”兰梓清皱眉,“我又不是你,还怕我下毒不成?”
“那当然了。”白雪鹤狡黠笑笑,在兰梓清气急败坏前道:“这里面搁了红糖,我虽然喜欢吃甜,可红糖是一点不吃的。”
他刚刚从昏迷中醒来,脸颊泛着一层刷白,直肠子兰梓清却完全没再计较,而是将瓷碗放在一旁,接着道:“那你有什么想吃的?”
“不想吃什么,咱们抓紧去查案吧。”白雪鹤翻身下床,将有些浮肿的脚伸进靴子,一边不动声色着将蛇揣进袖子,这时傅季珏进来,手里端着些吃食,有些犹豫着走进,将那只瓷盘放在他床头。
“这案子该有王爷主持大局,我们还没问过王爷的想法。”兰梓清回头正要开口,白雪鹤立刻接着顶回去:“王爷的想法就是皇上的想法,自然同咱们一样。”
傅季珏只好一言不发苦笑,他知道,白雪鹤完全没将方才的对话放在心上。
“王爷身子尊贵,煤矿里都是死人骨头,王爷还是不要去为好。”说话间,白雪鹤已为自己套好靴子外衣,头也不回向门外走去。
傅季珏独自留在室内,望着他准备好的小点心发了会儿呆,他记得白雪鹤过去虽锱铢必较,却着实不是这么倔的人。
兰梓清也一路无言,随着白雪鹤一同到达兴山矿外。
兰梓清不做县令后,朝廷还未来得及安排,过来的是隔壁县的县城刘大人,此时的矿洞已被完全清理干净,有些腐烂出白骨的尸体被依次排在矿外,虽然已不是夏季,但仍然传来令人不安的腐臭味。
黑蛋在袖口里钻了几下,白雪鹤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还随身带着这个家伙,他用毛巾捆住口鼻,接着捏紧袖口凑到尸体之前。
尸体早已腐烂不堪,只有散碎的衣服布帛能证明他们身份,白雪鹤拈起一片在手里摩挲,那布片应当是最最便宜的粗布衣料。
“这些人应该就是矿工,也就是附近村民莫名听到的劳作声。”白雪鹤迅速离开尸体,将布片和毛巾都扔在地上远远走开,接着对身后的刘县丞问道:“除了这些个死人,矿洞里还有没有其他东西?”
“还有些拉煤运煤的工具。”刘县丞也算比较负责,他想想又道:“除此以外没什么特别,工具也被我派人清理了出来,就放在外间空地上,大人可以去看。”
“一个活物都没有?”白雪鹤皱眉。
“一个都没。”刘县丞低头,做出个沉痛的表情。
白雪鹤点头,绕着那些不知名的工具装模作样逛了一圈,他唤来一名锦衣卫,接着从袖中取出小蛇,黑蛋不知何意,吓得瑟瑟发抖,紧紧绕在他的手腕上。
刘县丞被吓得不轻,见惯血腥场面的锦衣卫也跟着皱眉头,白雪鹤将黑蛋费劲塞到他手里:“这是我养的蛇,不伤人。”
见那个锦衣卫还皱着眉头,白雪鹤补充道:“煤矿内湿气太重,它年纪太小,你把它抓回去好好养着,本官很快回去。”
白雪鹤说的又慢又耐心,努力让黑蛋也听明白了他的吩咐是有道理的,小蛇果然不再闹腾,乖乖趴在锦衣卫的手里,还示好般舔舔他的手心。
“再叫几个人来。”接着,他从刘县丞手里接过地图,“随本官一同进煤矿里。”
……
京城比南方更加阴寒,不过深秋,天上居然隐约飘起小雪。
太后的身体好转一些,却仍是动了元气,她静静躺在贵妃榻上小憩,身上随意搭着件披风,鬓发已然开始泛白。
虽然傅季瑛不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却也是在她的眼皮底下长大,因此她对这个皇帝的了解程度不亚于自己亲子。
所以太后丝毫不寄希望于众人眼里的清官兰梓清,傅季瑛性格敏感,性情凉薄,一旦他动了杀意,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所以无论许家有没有罪过,更无论这案子谁来查,最终都是皇帝刀俎下的鱼肉。
太后叹了口气,缓缓转动手里佛珠,她性格软弱,也不会出手援助,而今只希望许宴不要再做让傅季瑛反感的事,希望傅季瑛不要赶尽杀绝。
“母后。”裕王傅季珩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太后皱眉,示意侍女不要开门,接着严厉道:“哀家不是叫你别来请安!”
许宴已老,在太后心里更重要的是门外的裕王,这是她唯一的亲子。毕竟傅季珩只有二十出头,个性善良正直,根本不是傅季瑛的对手。
所以在许家受审这样的敏感时期,她也不知自己身边有多少耳目,只能选择对小儿子避而不见。
“母后,儿臣只是来请安的。”傅季珩年轻的声音透着浓浓疲惫,太后略微动容,门外继续道:“儿臣向皇兄请安时说过,想来陪母亲坐坐,他也同意了。”
“那你,进来吧。”听到傅季瑛同意,太后才缓缓长出口气,示意侍女前去将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