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中了柳腰腰?”伯壶公问道。
“正是。”谢灵徵垂眸,他唇边的血迹已然干涸,脸色更是苍白了些许,“他化作一俊逸佳郎,对腰腰关怀备至,腰腰那些时日常写信告诉我说……她总算是找到了比我更好的归宿。”
胡二惊道:“柳腰腰原先竟是倾慕于你?”
“谢贤侄这般才俊,泥下道又有几个女孩儿家不倾慕?”伯壶公一笑,“那陈修祥,怕不是依着你的模样画了个葫芦吧?”
“我虽爱出入这花柳街巷,却终是不擅体贴女儿,陈修祥年岁阅历百倍于我,既通事故,又善人情,博古通今,幽默风趣。若非心存歹念,还当真算得上个良人。”谢灵徵说着,拿视线比了比那小几,吩咐道,“酒。”
胡二忙凑上前取酒喂了他一口。
“我到得红帐香那日,腰腰已为他……有了生孕。”他徐徐抬头,不甚动了动身子,刀锋一走,他不免又是一声痛吟。
“谢贤侄可小心了。”伯壶公立刻收了手,提点一句。
“你刀走得慢了,灵脉可寻得差不多了?”谢灵徵随口问道,仿佛提及的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
“你若是方便,便可开始渡髓了。”伯壶公答道。
“那便开始吧。”谢灵徵直了直身子,左手托着伯灵玉的后脑,将她扶起来些许。
伯壶公收了刀,微俯下身,口中振振有词,顷刻间,一道白焰顺着谢灵徵四肢百骸游走数圈,紧接着,某种玉白色浆液恍若活物,从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里张牙舞爪地挣脱而出,经由这白焰徐徐引入伯灵玉的身体。
谢灵徵只觉身体都要被劈成两截,挣出体外的仿佛不是灵髓,而是一把尖刀,正一点点把他的背脊连同心肺肝肠一同捣烂。
伯灵玉惨白的小脸上逐渐有了色泽,谢灵徵的神色却是苍白转为灰败,他头一次这般清晰地认识到生抽仙骨意味着什么,这抽掉的岂止是千百年寿数,是连半条命、半个魂灵都被一同生生抽出了身体。
怎么那跗骨之蛆一般的情意抽不掉呢?
谢灵徵咬牙暗想,眼眶又略略泛红,一股强烈的酸涩痛楚压住了他的眼皮,他顺势合上了眼,却听得伯壶公大喊:“谢贤侄!你可不能失了神志!”
他想应声,却觉得颅内一片漆黑的浆糊堵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又听得胡二在他耳边急道:“谢灵徵!后来怎么样了?你快给我们讲讲,后来怎么样了?”
“也不曾怎样。”谢灵徵颤着声音,几乎是用尽全力,方清楚地说道,“我对腰腰腹中的胎儿施了师尊教我的返仙咒……将那千百亡魂,一道送回了陈修祥身上……”
“咒术反噬,鬼魂失控……我眼看着陈修祥的仙魄鬼魄……一柄被万千厉鬼吞噬殆尽……我看着他挣扎尖叫、嘶吼怒骂、跪地求饶……最终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执法尊将我定了诛仙罪……遣人……来我瀛台山——”
他话音未落,眼前却略略一亮,触目所及的景致又清晰起来,伯壶公与胡二均狼狈地坐倒在地,尤其是伯壶公,须发俱被汗水沾湿了,脸上却挂着如释重负的笑。
“可是成了?”谢灵徵呆了半晌,沙哑着声音,怔怔问。
“成了!”伯壶公喜道,“谢贤侄,你可歇息啦!”
谢灵徵目光散了散,恍惚间瞧见膝头的伯灵玉已被伯壶公揽入怀中,双颊红润,呼吸均匀,长睫微颤,有将醒之兆,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挪身子,想乘早离去,免得自己这血肉模糊的样子吓着小姑娘。
然而他一动,方觉手足剑伤处钻心的疼,他整个人栽倒在地,眼前发黑,适才掐断的记忆又徐徐接续了起来,几日前纷杂的人声重又回荡在他的耳边,钻入他的识海——
“谢灵徵伙同妖女,擅施禁咒,竟致使陈仙君魂飞魄散,瀛台山首座可否献身给个说法?”
“诛鬼君班列三大仙君之一,本与瀛台仙君平起平坐,却被这瀛台山大弟子为了一个**施毒计害死,照我说,谢灵徵罪当千刀万剐!”
“小小一个弟子若非使得禁咒,如何上得了诛鬼君分毫?这返仙咒全天下只有一个人会,依我说,这瀛台仙君脱不得干系……”
“嘿嘿,我听说是谢灵徵与那****正欢,被诛鬼君撞破,怕情事泄露,才合谋将其害死……”
“……”
谢灵徵听这不存在的幻声听得又悲又怒,意欲辩驳,又不知从何辩起,他将一丝微薄的希望寄于师尊的信任,眼前却浮现出萧无音提着斩雪,挟着霜风,踏云而来的模样,那双清冷的目俯视自己,神色间不掩厌弃,似是看着一只虫蚁。
他仿佛又听到了斩雪的剑风,尝尽了喉头的腥甜,眼前最后一点光晕散尽了,他涣散了神志,坠身于梦魇的无尽纠缠。
第5章 月下人
谢灵徵再醒来之时,已是黄昏。
胡二正端坐在旁边,手中端着一碗热汤,见到谢灵徵睁了眼,不免大喜:“你可醒过来啦!”
“我睡了多久?”谢灵徵问,声音哑得难以辨析。
趴卧久了胸口闷得生疼,他想支起身,背后又是一阵刺痛。
“有两个多时辰了——你别乱动!”胡二道,“背后的伤我给你上过药了,好不容易止了血,你再乱动可就不好了。”
谢灵徵点头,冲他礼貌一笑:“多谢。”
“可要喝点汤水?”胡二问。
“咽不下东西。”谢灵徵摇头,“不如拿点酒来给我润润喉咙。”
“你这是不要命了。”胡二无奈道,“对啦,老爷托人找的续断神膏取来了,我给你敷了?”说着他取出一只乌黑的小瓶,拔了木塞。
谢灵徵只闻得一股腥臭,入鼻颇像茅坑里的蓑草,他不免皱眉:“那是什么东西?”
“是‘五老法’制成的密药。”胡二道,神色间颇有些矜骄自得,“蛇之血、蝎之壳、蚓之涎、蜈蚣之百足、蟾蜍之肝脏共同捣烂,辅以断肠散、忘情露、饮血藤之茎叶熬制,专医你那筋脉顽疾。更有传闻说,若是选‘五老之王’入药,还能凝魂聚魄重铸血肉,还真真切切有医死人活白骨之效呢。”
他说得天花乱坠,谢灵徵却只拧着鼻子,挥了挥手:“拿开,心意我领了,这药我只觉臭得很,用不得。”
胡二不服,嚷道:“你又不回那瀛台山啦,还摆什么神仙谱。”话音一落他便自知失言,忙补道:“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担心臭着萧某某。”
谢灵徵却好似并不在意,只是淡笑道:“再好的药也接续不了我这筋脉,我又何苦挨这臭去。你若想宽慰我,偷偷把伯壶公养得那对灵猫提溜出来让我玩玩,我便谢谢你了。”
胡二道:“雪松和白梨陪着小姐呢,对啦,忘了与你说,小姐醒了!这辈子头一回开口叫了爹,你没瞧见老爷那样子,高兴得像个七八岁的疯小孩儿。”
似是被他言语间的欢愉所感染,谢灵徵的眼里终是有了几分切实的笑意:“得,我不和疯小孩儿抢顽具,不如你变成狐狸,让我呼噜一下毛尾巴。”
胡二恼道:“我近百年未化原身,岂能容你**!我去照看老爷小姐了,不与你在这里耍无赖。”说着便作势要走。
谢灵徵笑道:“你且去吧,我这儿用不着人伺候,让我一个人歇会。你替我祝贺伯壶公一声,回来时给我捎壶好酒。”
“我可求你别溺死在酒缸里!”胡二放着狠话,抬腿迈出了房去。
他关上门,脚步较之出屋时却迟疑了几分。
心头隐隐有股不安涌上来——他见惯了桃花剑客潇洒不羁、无牵无绊,只觉眼下这人一言一笑无不透着精疲力竭,落在眼里便是明明白白四个字眼:
强弩之末。
胡二走后,谢灵徵又昏睡了许久,再醒过来时,已经月上中天。
他比白日里清醒许多,只见自己手里给塞了一只腥臭的黑瓶子,便知胡二又来过了,还给自己硬塞了这断续神膏。
谢灵徵将小瓶塞到了床下,轻叹一声,心知自己不肯用这药,怕臭是假,恐萧无音厌恶是真。
恍惚之间,忽地,一缕寒风裹着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到他耳边:“卖身求荣换来的药,就这么扔了,做给谁看?”
谢灵徵目光一利,起了身,倚床靠着,冷声道:“成灵器。”
“难为大师兄还记得我。”冷风撞开了两扇室门,门口直直立一瘦削黑影,转进房来才瞧清形貌,是个样貌莫约三十来岁的黄衫青年。
此人正是瀛台山仙君座下排行第二的弟子成灵器,他虽年幼于谢灵徵,铸仙躯之时却较谢灵徵晚上好几年,因而瞧起来倒比谢灵徵年长上几岁。
“你来作什么?”谢灵徵回过头去,视线下垂,不予他半分目光。
“大师兄,不对,现在我该管你叫什么?”成灵器挑起一边嘴角,他面容生得平板,这一笑瞧起来动皮不动肉,“罪犯谢灵徵,你现在傲些什么?犯了诛仙罪尚不知悔改、连杀执法尊座下三名弟子逃至泥下道,这也就罢了,师尊他老人家懒得追究你一个弃徒的腌臜事儿,只是你竟敢将一身仙骨卖于鬼将,此举与忤逆天道背弃师门又有何异!铸成大过不知悔改,反倒伙同邪佞共谋奸计,你可对得起师尊数十载教导之恩,师门百余名以你为瞻的师弟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