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徵怔怔抬头,手上已依言照做了,五指如飞地将上衣解了,接而转身背朝萧无音,露出满身血肉模糊的伤来。
他跪在椅上,抱着椅背,低头挽发露出背脊,不知萧无音神情,只觉那微冷的手指一点点沿着他伤口最深的脊骨抚摸下去。
“谁动的刀?”萧无音忽然问。
谢灵徵心道不好,却不敢不答:“是伯壶公。”
“他算什么东西,也敢往你身上动刀子。”萧无音又问:“上过药了?”
谢灵徵称是。
“脏。”萧无音忽然道,“洗了。”
说着他抬手便将一壶冰冷的茶水泼到他背上,从怀中取出一条白帕,亲手挽了袖,要将那伤口处的凝膏擦干净。
谢灵徵痛得发颤,强忍着不出声,他知道萧无音见不得他用鬼族的物事,不由心中庆幸,若是先前他当真用了那瓶恶臭的断续神膏,此时兴许伤口处还得再挨上一剑。
“我本想,若你不应,便打到你允诺。哪怕把你打死,也好过将你依律定罪。”萧无音道,“只是你怎么敢让那泼皮妖秽把身上弄成这个样子。”
谢灵徵闻言,忽然回身,一把抓住了萧无音的手腕,抬起一双明亮的眼:“师尊是心疼了,是不是?”
萧无音道:“我不明白。”
他的神色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可谢灵徵却愣是品出了几分不同,他单拿左手去解腰带,口中解释道:“我屁股上腿上都没有伤,您若要打,不必顾忌。”
萧无音却按住了他的手。
瀛台仙君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别动,我给你重新上药。”
次日谢灵徵醒来之时已是午后,昨夜萧无音亲自替他上药,他战战兢兢不敢动作,竟就这么趴伏着睡了过去,甚至还睡得十分香甜。
醒来之时他仍偎在椅上,身上披了一条薄毯,萧无音和成灵器早已没了踪影。
谢灵徵心知自己再滞留泥下道恐会给柳腰腰与伯壶公等人惹来祸事,便起了抽身的心思,心中默想了一遍去往那执法云宫的路途,他起身简单盥洗后,便打算去找伯壶公等人道别。
然而,方行数十步,他便觉出了古怪。
伯壶公这宅子,一夜之间,突然安静得过分了。
泥下道所谓景致离不开淤泥石灰,伯壶公这院子称不得大,但无论如何算得上精巧,花园点缀以假山怪石,栽种藤蔓碧萝,偶有几根烈红藕花,香气虽浅但幽深。
只是这一夜间,所有红藕花似的丧失了生志,此刻耷拉着根茎,而昨日日间尚在过道间行色匆匆的仆从侍婢更是全没了踪迹,仿佛一夜间作鸟兽散,连气息也不留下分毫。
谢灵徵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忽然,某间耳室中略传来声息,他当即拄着杖大步迈进去,只见居室里桌椅瓦罐凌乱地摊着,一只倒扣的木桶正在不住颤动,他上前掀起木桶,里边是一啼哭不止的灰兔精,半张脸化了人形,半张脸显着原身,毛茸茸的五官处隐有血迹。
“小兄弟,你怎么了?”谢灵徵蹲**和声问道,“可是院子里出了什么事?”
那灰兔精说不出话来,只哆哆嗦嗦地拿手指了一个方向,脸上露出极恐惧的神色来。
谢灵徵皱了皱眉,他指的位置是伯壶公的主屋。
“昨……昨晚……”小灰兔磕绊着牙齿,“那里有白光……流血,会,会杀人。”
他说着,七窍便溢出血来,谢灵徵忙从袖中掏出那瓶恶臭的神药塞在他手中,低声道:“你先用了试试,我去看看。”
灰兔精感激不尽,谢灵徵的脸色却越发难看,他被抽了仙骨,对仙力的感知不再敏锐,五感于寻常人无异,然而即便如此,在临近主屋门口时,他仍闻到了扑鼻而来的血煞之气。
谢灵徵在门前停留了片刻,方伸手去推房门,那门没有落锁,只轻轻一推便打开了。
门扉洞开的一瞬,重物落地惊起尘土,谢灵徵瞳孔微微放大,只见一具靠着木门作支撑的尸体因他的动作重重砸落在门槛上,与那灰兔精一般的七窍流血,双目暴突,大大的张着口,僵硬的面上神色惊骇,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
谢灵徵的双肩微微一颤。
这尸身是胡二。
妖族受到巨大惊吓时,会不自觉的现原形自保,而胡二便是如此,化出了身后半条尾巴,方未来得及完全化形,便中途失去了性命,落得一副半人半兽的模样。
谢灵徵呆站片刻,徐徐俯身替他合了眼,便拄着杖往深处走去。
行至他抽仙骨那靠椅近前,他看到地上仍在漫延的鲜血,虽已干涸了大半,却依然沾湿了他的鞋底,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拉开合起的床帘,忽地松开手拄之杖,倒在床沿干呕起来。
只见那织工华丽的锦被之上,伯壶公死状与胡二相近,只是失血更多,面容干枯,神色间更是添了几分绝望悲戚,赤红的双眼大睁,死不瞑目。最骇人的是则他怀中所抱之女,伯灵玉一张干干净净的小脸上尚挂着笑,胸膛处却挣出百十把骨刃,硬是将那苍白瘦小的身躯撕扯了个四分五裂,五脏六腑、四肢血肉,裂了个稀烂,零零散散散落在血泊间。
谢灵徵几乎信不过自己的眼睛,他扶着床栏,颤颤巍巍立起身,想要喊人过来弄清缘由,却忽然听得一阵熟悉的脚步。
他目色一利,反手抽了伯壶公尸身腰间长剑,左足轻点,兔起鹘落袭向身后,剑光一闪,那人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已被利刃抵住了喉咙。
“人是你杀的?”谢灵徵森然问道,“成灵器。”
成灵器脸上那寻衅的笑意尚未收起,便被谢灵徵目中的杀气所慑,他这当口方明白昨夜萧无音说谢灵徵“左手剑使得比右手好”是什么意思,这瀛台弃徒纵使是废了一手一足,抽去仙骨,也能顷刻间要了自己的性命。
“说话。”剑尖划破皮肉,成灵器知道,这人已然动了杀心。
“谢灵徵,你想再多添一条诛仙罪吗?”他色厉内荏地喝道。
“多一条又有何妨。”谢灵徵挑眉冷道,“我敢叫你在那之前万劫不复!”
剑尖更深入皮下两分,成灵器的脸色微微发白。
“冤有头,债有主。”他勾了勾嘴唇,声音里终是透出几分底气不足,“人不是我杀的。”
“是谁?”谢灵徵逼问。
成灵器忽然大笑,他也不顾抵在喉咙口的利刃,重重抓住谢灵徵的左手手腕,指了指不远处的穿衣镜:“你照照镜子,便知道是谁了。”
谢灵徵抬头看向穿衣镜,镜中所映之人正是自己,并无异处,他皱了皱眉,正欲再质问成灵器两句,忽地脑中电光石火间闪过一个念头。
他急忙背过身,对着镜子解开上衣,只见镜中人亦解开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背脊。
整副脊背的全貌曝露于镜中时,谢灵徵忽地止住了呼吸。
他背上写了字。
那是一种洁白的药膏,名曰“忘仙散”,乃是瀛台山深处流水砂石间生长的名贵草药所制,灵气充沛,洁净纯粹,最适合做伤药或灵咒的触媒,往日他在萧无音门下时常常受伤挨打,萧无音从不在药食用度上短了他,哪怕是些微小伤,也必会用上千金难求的忘仙散。
然而此时他背上的忘仙散显然不仅仅是做医药之用,而是书写了满篇咒文,这咒文他再熟悉不过——正是他咒杀诛鬼君陈修祥的返仙咒!
返仙咒以仙术逆行世间一切咒术,施咒人仙力越强,所造成的咒力也就越大,他抽仙髓时挨得千刀万剐,此时此刻竟是以千万倍加诸于伯灵玉之身,连带着整间府邸都无人幸免!
第7章 归瀛台
谢灵徵弃了剑,垂首站在血流满地的床前。
他的面色难看得吓人,成灵器一时不敢开口,半晌后才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地说道:“师尊遣我与灵犀拿你回瀛台山,往通天竹一处闭门思过去,灵犀得了信,应该即刻便到了。”
谢灵徵半垂着目,视线所及是那一地的皮肉碎屑,沉默许久,忽然问道:“……我何过之有?”
成灵器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谢灵徵哑声重复了一遍:“我救治友人,剑斩奸夫,何过之有?”
成灵器想不到他竟出此言,尖声道:“你竟敢忤逆师尊?”
谢灵徵不理会他,只问:“师尊现在何处?”
“师尊连夜往执法尊那儿消你的罪籍去了。”成灵器冷笑,“你可真是好运气。”
谢灵徵呆愣片刻,突然大笑起来:“他竟要消我的罪籍,这些许人之死,竟是为了抵我之罪么?”
“谢灵徵,你放肆!”成灵器怒道。
谢灵徵不理会他,忽然拾起地上那根竹杖,迅雷不及掩耳间一撩一拍,直直击在成灵器胫骨出,将他打得趔趄在地,接而一杖抽其那落在地上的雪刃,一道银弧划过,那剑刃瞬时重插于成灵器****,堪堪划破两边裤缝,不曾割伤一丝皮肉。
成灵器霎时一身冷汗,触及谢灵徵锋芒大盛的双目,一时间双股颤颤,说不出话来。
谢灵徵却没有看他,只径自拄杖往室外走去,一步一拐行向东北,天庭东北角便是三君之首、执法尊判法行刑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