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保瞪着眼睛:“真有你的谢灵徵。我说你师尊狠打了你这么多次你还一个劲儿往这边跑,这回他直接把你废了你还死性不改,还敢随便把仙骨出卖给鬼将,下一回再给他撞见,可别累得泥下道一同给他劈个干净。”
“他不会。”谢灵徵却敛了笑意,语气淡淡,“既逐我出师门,他便不会再管教于我了。”
“那有什么不好,他只是拘着你罢了。”酒保不屑,忽然冲周围一群妖魔鬼怪挥了挥手,“都散了都散了啊,这生意我家老爷要做,轮不到你们几个小的。”
此言一出原本还喧闹不停的群魔便静了下来,蛇灶酒馆是伯壶公的地界,当年仙鬼交战之际,伯壶公乃是唯一一个存活于萧无音剑下的鬼将,剑芒落地时恰逢他妻儿分娩,可怜妇人当场暴毙,产下一女亦受了剑芒之祸,命在垂危,此后即便伯壶公拿全部家当给她吊着,也只是留下一口气,传闻那女孩百年来体量不足三尺,清醒不过三日,且情况一天天坏下去,许是不久于人世。泥下道众妖魔鬼怪平日里多得伯壶公的照拂,均知他爱女心切,此时抢谁的生意也没有和他抢的道理,即便是心中有憾,也咬咬牙拂袖去了,不再眼馋这旁人的囊中物。
酒保不甚客气得赶了客,关了门窗落栓上锁,引谢灵徵桌前坐了,招小二给伯壶公飞鸽传信,紧接着问:“我听说你被下了大狱,倒是给你跑出来了?”
“并非如此。”谢灵徵皱了皱眉,“同门相残乃我瀛台山之耻,此中缘由,不便多言,抱歉。”
酒保明白过来,长长地抽了口气:“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说着他抄起酒壶,稳稳地在谢灵徵手中小盏里注满了酒。
酒香逸散,谢灵徵眉头舒缓,他轻轻一笑:“没什么打算。抽了仙骨,废了仙体,回去大狱也受不得磋磨,不能给师尊解气,不如好好找个世外桃源游山玩水,熬过了这十几年,来生指不准可做了他瀛台仙君拂尘上一根鹤翎。”
酒保抽了抽嘴角:“你这又是何苦?”
“嗯?”谢灵徵不解,“师尊每十年会换一根拂尘子,实不相瞒,他待那玩意儿比我好上太多。他嫌我身上总有秽气,不让我踏进他歇身的云台殿,倒是那拂尘子,他是从来离不了身的。”
“得了,和你没法聊那谁谁。”酒保无奈摆手,“一会儿伯壶公见你,我带你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免得吓着他家小姑娘。”
桃花剑客自打十五岁起就是个天下闻名的俊逸少年郎,二十岁上他和泥下道众魔打起了交道,眉眼间多了几分寻常神仙没有的烟火气,可谓一举一动尽含情,一颦一笑皆风流。
但凡他走过的地方难免有姑娘遗落芳心,只是这许多年却无只花片叶真正近了他身去,一来萧无音大弟子的名号摆在那里,二来凡是与谢灵徵相熟之人,都知道他心有所属。
伯壶公打量着面前这个曾与自己有过数面之缘的年轻人,这俊逸青年沐浴净身、换了衣物后,容貌神情与上回见时无甚差别,只是眉目间有些憔悴,脸色过白了些,终不复往日神采飞扬。
伯壶公的视线移向他兀自血流不止的手足,新缠的绷带已然又见了红,心中了然。
年长的鬼将温声道:“谢贤侄一路赶来,辛苦了。”
“不辛苦。”谢灵徵笑着略一躬身,这个简单的礼节让他以竹篾强支着的右脚一个趔趄,险些整个人摔倒在地上,他右手不便,只得拿左手扶住一旁门栏,姿态怪异,颇为狼狈。
“贤侄不必多礼。”伯壶公起身相扶,谢灵徵也不尴尬,借着他的手臂在桌前坐了,闻着几上悠悠酒香,不免食指大动。
伯壶公大笑:“适才胡二与我说你馋酒,现下看来果真不假。仙道少有你这样的性情中人,我颇想和你多谈两句,把酒言欢,只是此刻怕是不便。”
“无妨。”谢灵徵道,“理当先去看看令小姐。”
伯壶公颔首,吩咐胡二搀了谢灵徵,三人往伯灵玉的住处徐徐行去。
“小女近些日子,着实不太见好。”伯壶公边走边道,眉间隐隐有几分愁苦,“我出不了泥下道,只得托昔日人脉遍访灵药,然而再多灵丹妙药也只不过续一日半日性命,且时间拖得愈久,收效愈发微弱。”
“斩雪之伤,无药可医。”谢灵徵指了指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淡淡一笑,“即便是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碰上这斩雪剑痕,最多也不过能止住血罢了。”
“我这里有些许续断神散,虽起不到多大作用,却多少能让你好过些。”伯壶公道,“适才已遣人去取了。”
“多谢前辈。”谢灵徵道谢,他想了想,又道,“实不相瞒,我虽有心帮你,但用我的仙骨并非上上之选。非是我有意推脱,只是此中利害还望你事先考虑清楚。”
“我明白。”伯壶公道,“再怎么说,你还是瀛台仙君的大弟子。”
“曾经。”谢灵徵纠正。
伯壶公神色微妙地瞧了他一眼:“即便瀛台山现在革了你的名,也未必会容你的仙骨为我等邪门歪道所用,你担心萧无音秋后算账,是也不是?”
“师尊对鬼道厌恶至极,万一他心里还有我这么一回事,不无可能。”谢灵徵道,“再怎么说与他朝夕相处二十余载,我死了,他总会知道。你若不放心,我临了修书一封,恳请他念在二十年师徒情分上莫要牵连他人,也算了了我最后一个心愿。”
“你这话,未免太心灰意懒。”他有意允诺,伯壶公却听了直皱眉,“谢贤侄,你还年轻,即便没了仙骨,也还有大把时光——你仙道中人讲究闭门苦行,把人生十数载视作蜉蝣一瞬、昙花一现,短短光阴自然贱如尘土。而我鬼道众素来讲求世间极乐、雪月风花,凡在世一瞬皆贵重如金玉。俗话说,但有三天活,不说丧气话。你既与我这泥下道有缘,又为何要因这几十年寿数而万念俱灰呢?”
谢灵徵怔怔听完,莞尔一笑:“阁下所言非虚,深得我意,我合该结交你这个朋友。”
话虽如此,他这应答里却终究少了几分诚意,落语处声线有些轻飘,伯壶公知他未听进去,便也不再多劝,只是走前半步安静地引着路。
一行人沉闷地往伯灵玉的闺房走,谢灵徵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回廊的青石步道上,手脚虽疼,也算不得太疼,倒是脑子里来回是伯壶公适才说得“心灰意懒”、“万念俱灰”,又电光石火地闪过那“世间至乐”、“雪月风花”。
又走数米,他忽地停下了脚步,胡二搀着他的动作一顿,关切问道:“谢灵徵,你可是走不动——”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伯壶公回头,只见谢灵徵单手撑着一旁的红木窗格,手足有些打颤,发丝凌乱,眼眶通红,全不复适才不卑不亢、随性自若的模样。
如瓦瓯积水,蓄得久了终会满溢而出,谢灵徵喉头微颤,两行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他不要我啦。”他哽咽着说道,“我便是活着也没有意趣了。”
第3章 雪鹤翎
谢灵徵赤着上身,坐在矮榻上,左手端着一壶酒,右手被束缚在一旁的扶手上。
他支着一边膝盖,另一条腿平放,面色青白的少女此时正枕在他膝头。
若是寻常人家这一举止难免说是有些轻薄,只是在伯壶公这一众鬼道眼里,世俗礼法皆为空谈,谢灵徵要抽灵骨助伯灵玉疗伤,又独独有一只左手能为伯灵玉护法,这般动作最为方便。
伯壶公遣散家仆,只余胡二一人侍立在侧,他亲自挽了衣袖,从怀中取出一柄嵌有五色彩石的弯刃匕首。
谢灵徵见状笑道:“阁下果真万事俱备。”
伯壶公亦笑:“法器易得,仙骨难锻。若缺的是其他物件,我怎么说也得好生与你客气一番,再大谈个三两天条件,唯有这仙骨,你送上门来,我巴不得把你绑起来,怕你反悔。”
“哈哈哈,伯壶公当真直爽。”谢灵徵单手掐了个诀,并不避忌地抵在伯灵玉胸口,护了心脉。他脸上泪痕尚且未干,神色间却将适才的狼狈藏了个干净,“我一个废人,揣着这一身骨头反而危险。除了眼下这壶酒,我也不要你什么条件,只是若今后我无处可去,厚着面皮来你这儿讨个地界住,还望你能行个方便。”
“这点小事,自是无妨。”伯壶公顿了顿,又道,“我听闻瀛台山尚有一门左手剑,虽说算不得上流,但要自保却也足够。你以‘废人’一词自居,未免太过。”
“既离了师门,萧仙君教我的剑招,我自是不会再用了。”谢灵徵自哂一声,“有没有左手,使不使剑,也无甚区别。”
伯壶公心知他颇有自我放逐之意,也不欲多劝。他一手抽刀出鞘,一手取了丝帕在刃口轻轻磨了磨,只见那绸帕应声断成两截,切口处没有半点线头。
“好刀。”谢灵徵赞了声,举起酒盏送到唇边啜了口,似乎丝毫不在意这刀口就要往自己身上开一般。
“我这就要动手。”伯壶公持刀之手往谢灵徵裸露的脊背上比了比,“你可要做些什么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