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道:我要赶在仙君前寻得那执法尊,我怎么好拿朋友的死来挡罪?合该拿我的命来偿他的命才是了。
这般想着,他勉力加快了脚步,只是尚未来得及出门,便迎面撞上了一娇俏少女,正是他的三师妹木灵犀。
只见木灵犀挽着头发,着一身艳红劲装,面上不施脂粉,见了谢灵徵却晕起一片红云,她朱唇一碰,声音清脆如银铃摇晃:“大师兄,师尊着我来接你回家啦!”
谢灵徵不说话。
木灵犀却未察觉到不对,照旧如往常一般去挽他的右臂:“我就说师尊还是疼你的,上回是他在气头上,现在这不没事了,你手脚上的伤,假以时日,师尊总会想办法替你去了,斩雪剑是他老人家仙魂半身,其他人没有办法,他总有办法的。”
谢灵徵轻轻一拂袖,避开了木灵犀的触碰,哑着声音淡淡说道:“木仙剑,您且让让,我要往执法庭去。”
木灵犀睁大了眼,似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转而将目光投向成灵器。
成灵器讽道:“昨夜师尊亲自驾临泥下道,劝咱大师兄弃暗投明,杀了伯壶公将功赎罪,不过大师兄孤高自傲,不愿脏了这双精贵手,师尊只得屈尊降贵替他料理了此事,借他之手杀这邪鬼一家,好让他戴罪立功脱去罪籍。只是眼下,咱大师兄看起来有些不知好歹,大约是想摆谱违背师令呢。”
木灵犀眨了眨眼睛,探头往内室扫了一眼,触及那满地血污与胡二半人半兽的尸身时,略略撇了嘴角:“难怪大师兄嫌弃,要我我也不要做这腌臜事儿,大师兄,师尊都这般纵着你了,你还和他赌气啊?”
少女声音娇嫩动听,听在谢灵徵耳中却荒谬至极,他心中一阵刺痛如刀绞一般,双唇胶着发不出声音,只得一点竹杖,示意木灵犀让开身。
“拦住他!”成灵器叫道,“师尊有命,我二人今日无论如何得带他回去,可别让他走脱了!”
木灵犀闻言下意识莲步一飘,身姿如燕地往谢灵徵身前一竖:“师兄,你要去哪儿?”
谢灵徵道:“卖友求荣之事我做不来,我要去面见执法尊,灵犀,我求你念在往日情分,便让开了去罢。”
“杀几个奸邪恶鬼算哪门子的卖友求荣了,”木灵犀面色为难,“师兄,师尊有命——”
谢灵徵未等她说完,忽地竹杖一伸,去点她腰间章门,趁木灵犀闪身躲避时,他左手虚晃一着便趁势要往门外去,木灵犀也不犹疑,当下解开腰间长剑,拿剑柄横身一拦欲将人揽住,谢灵徵挥竹杖拨去,两人瞬息间过了十余招,木灵犀惊叹,不愧是大师兄,即便身负重伤,这路左手剑威力不减当年。
“师兄,要过招,回去后有的是机会。”她笑道,“要不我们先收……”
说话间眼前光影一晃,紧接着脸上一阵剧痛,那竹杖竟趁势重重抽上她左边面颊,少女白皙光洁的脸上登时浮起了一道青肿棱子。
谢灵徵一杖震开她,大步离去,就在此时,忽听得背后一阵风声,成灵器大喊:“灵犀,攻他右腿!”
他下意识反手招架,却不料这边木灵犀拔剑点他右足,身后成灵器同时拂尘卷他右腕,他那废手废足无力招架,单手难敌四拳,最终伤处同时吃了那一剑一尘,剧痛之**形一软,他颇为狼狈地被拽倒在地。
“灵犀!”成灵器喊道,木灵犀一点便通地从怀中取出捆仙锁,兜头就往谢灵徵身上一罩,两人一拥而上按了他手足,成灵器从怀中掏出一副重锁,像对牲畜那般套在了谢灵徵颈上。
“我看你还逃,不知好歹的东西。”他一把抓起谢灵徵的头发,想瞧瞧他的表情,只见他面色青白,嘴唇洇血,往日里那双光彩如桃夭的眼眸此时萧条如枯野,隐隐泛着几近干涸的泪光。
谢灵徵如一具人偶般任他们摆弄,黑蒙蒙的眼睛里,一星半点物象都不剩了。
泥下道往上越九层青云,渡百里云海,那缥缈于雪浪间的一点翠碧便是瀛台山。
瀛台山虽以山为名,但瀛台仙门实则以云絮为地基,傍山而修建。身份越重,所居之处越是云深雾中,萧无音所住的云台殿更是藏于云海至深,召见外人时以红线纸灯为引,否则便无迹可寻。成灵器、木灵犀等其余门人则聚居于山脚下那一大片浮云顶,吃穿起居、早课夜功皆在此处进行,平日里萧无音深居简出,这一干弟子想要见得师尊一面也非易事。
谢灵徵自是与他们不同,他是萧无音唯一的亲传弟子,萧无音不喜他与其余人混住山下,亲自携了他遍行瀛台山,寻得一奇景位于山泉发源地,两块嶙峋巨石间水声汩汩,夹缝处冬暖夏凉,故而斜逸生长的一树合抱红樱常开不败,四季落英缤纷,谢灵徵见了便挪不动脚步,瀛台仙君干脆大手一挥,遣数百能工巧匠,几日之间便在这花树枝干处雕琢垒砌出一间雅致小筑,伸手可接的泉水,探身可抚得花枝,好让他的徒儿住得高兴。
谢灵徵那时自然喜不自胜,只是此时此刻故地重游,心中意境却大不一样了。
他觉得乏累,好似心口疼得麻木了,便失却了思虑想象的机能,只能体味到一抽一抽的滞涩难过。
成灵器推搡他下了马车,与木灵犀一道解了他身上的重重枷锁,将他架进小屋,随便找了个地方如同扔麻袋一般就地一掼,继而道:“师尊不日便到,灵犀师妹,你我去门外守着。”
木灵犀颔首,看向谢灵徵的目光却隐有不忍。
成灵器重哼一声:“师妹,你脸上的伤还没消了呢。”
木灵犀“啊”的一声,忙往溪水处一照,再抬头看谢灵徵时目光中则带了两分委屈的怨恼。
谢灵徵却未曾瞧见,他被摔倒在地,一时手无支撑,站不起来,也不窘迫,只单手扶着墙面,一点点艰难地挪到窗口,往窗沿上倚了。
他想吹吹风。
红樱花艳丽如赤炎,芬芳十里,那气味并非刺鼻浓香,而是略带青涩的冷郁,直直随着清风灌入人心脾,让人清醒到极处,反生出几分醉意。
谢灵徵忽觉察到自己多日未曾饮酒,喉咙头干哑得的厉害,便随口道:“灵犀师妹,那红樱底下买了两坛酒,劳烦你二人帮我去取了来。”
成灵器冷道:“亏你还敢在此处使唤人,此间没有你的奴婢。”
木灵犀却拽了拽他的衣袖:“大师兄肯安心待在此处便好,其他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成师兄,你看着他,我帮师兄取酒来。”
“多谢。”谢灵徵轻声道谢,目光虚虚浮浮追逐着窗外的流水,心中却不免想到日前他往灵犀脸上抽的那一杖。
木灵犀祖上乃除魔世家,百年仙鬼之战前便行走人间专除那为祸世间的妖魔鬼怪,百年前鬼道得势之时,木家首当其冲遭了侵袭,九鬼将齐出把了他家门,轮流进去杀的杀、掳的掳,彼时木夫人正怀着灵犀,那鬼道长闯进帐中将之奸淫,硬生生在她腹中种得一鬼胎与灵犀背腹相抵,后萧无音出山,鬼道长伏诛,众仙勉力救回木家这最后一滴血脉托付于瀛台仙门,以瀛台山之灵气涤荡木灵犀的魂魄躯壳,耗时近百年方将那半身鬼胎消耗殆尽,落成灵犀背上那满幅乌黑胎记。
木灵犀虽有幸捡回一条命来,但每每提到背上有“鬼腹”之称的胎记,免不得脸色煞白,故而即便她心思纯良,灵巧和善,对于这鬼道,终是起不得半分怜悯。
谢灵徵清楚这个道理,只是他既怜她身世,自然也怜那苍白瘦小的伯灵玉,木灵犀得救之时正逢伯灵玉遭那斩雪之苦,同为襁褓幼儿,一个长眠深山不见天日,一个遍寻良药无有可医,双姝皆是诞辰百年方开眼见得天光,又为何非要分出一正一邪,一尊一卑?
天道信奉克己遵礼、禁欲笃行,鬼道则素来秉承天性、放浪不羁,因而天道多圣人,鬼道多大恶,互无牵连方能太平,可他谢灵徵交说话做事、结交友人偏偏喜欢单随心意,不问来路,不询去程,既把酒言欢,那至少此刻算得上臭味相投、心意相通,长笑抒意后,来往无牵挂,他日再见若是立场两异,纵拔剑相对,也是无妨。
他自知这是鬼道脾气,不敢拿去萧无音面前说道,讨了师尊的嫌,只得费尽心思,但盼师尊能迈出那条框规矩半步,好往自己的世界倾身哪怕一厘,故先有了那条叫他费尽心思的雪鹤大氅,又有了瑶台雪夜后,那个宿醉下浅尝辄止的亲吻。
思及此,谢灵徵呆呆地摸了摸唇角,只觉那历时经年的微冷触觉尚未消散,他还能想见那个意气风发又小心翼翼的自己,在大殿上,百千仙人前,将自己一腔满溢的心思用竹篮盛了,硬塞到了萧无音怀中。
“大师兄,你的酒来啦。”
木灵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身体一颤,骤然从轻飘飘的云端坠落下来,重重地落回冷彻透骨的泥潭烂污里。
第8章 通天竹
谢灵徵醉了一场。
他开了酒坛,从怀中取出前日伯壶公地给自己的布帕,卷了几丝沾在身上的少女发丝,在流水边堆一捧落英冢,撮土为香,以酒为祭,躬身一拜后,便与这无碑无骨的土堆对饮一场,最终背靠花树烂醉如泥,似是要就此一醉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