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徵沉吟片刻,道:“我仍会救伯灵玉。”
“照啊,这可不就是了!”那老怪一拍大腿,“你也知道,泥下道众鬼的洒脱逍遥大半是自伯壶公而起,若非伯壶公,这流离失所的百千鬼子鬼孙终会无处可去,或成了残兵败将、抑抑而亡,或成了亡命之徒、相互吞食,如今也断断不会有那十里软红、引得你流连忘返的泥下道红帐香。若非我那可怜老弟隐忍天性、匡正邪念,在神鬼人三道中寻出一条新路来,泥下道又岂会令你一个神仙甘愿亲附?你师父萧无音,执法尊鸿霄,自然对此不屑一顾,可你总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吧?”
谢灵徵留神听着,只觉有些恍惚:“你的意思是——”
“你还不明白。”老怪道,“适才那小子说得不错,你不是真洒脱。你若真洒脱,那么如今理当有两条路走——伯壶公一家的死和你有甚关系?泥下道不会怪罪于你,萧无音更不会怪罪于你,你何苦拿着罪责加诸于己身!我要是你,我便甩手跳出这大狱去,风流天下也好,遍访盛景也好,去把那心仪已久的萧无音上了也好,总之谁也拦不住我的快活。”
谢灵徵摇头道:“另一条路呢?”
“若你决意要偿还他全家性命,却也不该以你自己的命来偿!”那人的声音激亢起来,“这担子责任,你大可不背,可你若是笃定了要背,便要向整个泥下道交代!你要如伯壶公过往一般,亲力亲为、庇佑施舍,引那千百亡命徒学着去走那存活之道、安居之业,伯壶公坐镇泥下道百年,仅仅百年如何能让这群孤魂野鬼执正法度、整肃伦常?他陡然暴毙,徒留一地鸡毛,你便是随他而去,他便是地下有灵,又怎会领你之情,谅你之过?”
谢灵徵怔然未答。
对面没了声音,这些句话似是耗尽了老怪仅剩的精神一般,他徒留下粗粗急喘的气力。
谢灵徵听得他发出一声怪叫后,便开始“嘶嘶”呻吟,不免担忧,方想询问一二,忽地,隔壁传来一声巨响,似是有重物落地。
“前辈!”他惊呼,“你怎么了?”
“嘿、嘿嘿……”那老怪哑声笑道,猖狂嘶哑的声音略有些发飘,“老子拿捡来的钢丝……捅了自己一下子。”
谢灵徵大骇:“什么?”
“老子也想了个明白,与其去,去修一辈子天火柱,再被活活烧死,不……不如现在死了干净……”那老怪道,“就是这钢丝……不、不太利……”
谢灵徵问道刺鼻的血腥气,他连忙扶着墙,冲到铁栏前,用力拍打,却无人回应。
“不……不必……叫人,我意已决……”老怪气息显而易见地微弱下去,“你……自己……小……小……”
话音未落,隔壁便彻底没了声响。
这个萍水相逢的鬼将,竟是就这般轻飘飘地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第13章 临别书
“师兄,你可来啦!”
“嗯。”
“师兄,这边走——嗳!你身上怎么弄了这许多血?”
“杀了个人,溅着的。牢房里什么都没有,我不敢妄动仙术,拿铁丝将就了一下。”
“嘿嘿,不愧是师兄,杀一两个魔头,轻而易举。”
“少废话,通天炉在哪儿?”
“师兄稍安勿躁,这就领你过去!”
瀛台山后山十八里,有一所通天宝鉴,鉴后便是炼器室,内有通天炉。
通天炉上镌祥云、下刻瑞兆,天庭灵器十有**出自于此,成灵器兜兜转转,在炉旁寻着那匠师。
他也不多话,略行一礼,就将手中一封书信递了过去。
那匠师低头一看,上有执法尊盘龙印鉴,书曰“此弟子颇有炼器禀赋”“还请多多相助”云云,确为执法尊笔迹,便上下打量成灵器一番,问道:“你要锻什么?”
成灵器一言不发,将背负的黄布包解下,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那断成两截的斩雪剑。
匠师被那银湛雪光晃了神,眼睛一亮,却在触及那断口时露出满脸痛惜之色:“萧仙君之剑,只因情而断,须断情以补,你即便拿到我这里来,我也一筹莫展。”
“话虽如此,但我听执法尊的意思,也并非只有这一条死路。”成灵器冷笑道,“你且看看这个?”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玉小瓶,放在匠师面前。
那匠师只瞧了一眼,便苍白了脸色:“断断不可!虽不知此物是你从何处弄来,但其与瀛台仙君仙躯无异,我如何敢信手亵渎!”
成灵器傲然道:“此物是我遵执法尊指示所得,此信是执法尊亲笔所写,其中含义,他虽不曾明言,你难道不明白?”
匠师双股颤颤,摇头不止,成灵器一把拽着他的衣领,将他瘦小的身躯提起来,左手手腕处尚且沾血的钢丝抵着那枯瘦的喉咙:“老东西,我告诉你,上面的旨意我等还是依言照办便好,否则我现在刺死了你——唷,你怎么吓哭了?刚刚那老妖怪可比你有骨气多了,我在他身上捅了十个八个窟窿,他吭都不吭一声……”
“我做,我做!”那匠师仓惶大叫,“只是瀛台仙君追查起来——”
“这你大可放心。”成灵器松了手,丢了钢丝,掏出一条帕子徐徐擦净了手,“萧仙君已立下死誓,这仙骨究竟用作何图,他是永远不会知道的了。”
说罢他原路折出了炼器室,正对上先前引他进来的那弟子,那弟子瞧见他就凑上来问:“师兄,你可真厉害!那东西都能落到你手里。”
成灵器方成了一番大事,正心满意足,笑道:“受降台上那两个接应的半仙,未成仙躯,半点眼力见儿也无,我稍一打点,便通通照办,倒是那个老妖怪,还算有点义气,怕拖累了隔壁那谢灵徵,咬牙苦忍,硬是喊‘我捅了我自己!’‘我不要活啦!’哈哈哈哈哈!好笑好笑!”
他尖声仿效的模样颇为狰狞,将那引路弟子吓得一哆嗦,只弱了声音应和:“成,成师兄英武!那谢灵徵,想必您也一道解决了?”
“哪能这么便宜了他?”成灵器哼了一声,“执法尊那老儿知道不得脏了自己的手,我难道就不知?受降台地处疆界,往南是灵心书院,往北是天火台,萧无音要让谢灵徵名销仙籍,从头开始,只是这个头是南边那头,还是北边那头,又有谁会在乎?”
那弟子恍然大悟,自是恭维不止,成灵器美梦将成、春风得意,便揽着新觅得小跟班,逍遥自在去了。
押解路上,日渐炎热。
谢灵徵并不觉得难受,倒是因着这两天身子爽利了些,每日也颇有精神去看外头的花花草草。
两名差役笑他黄泉路走得还挺痛快,他也不恼,捡着下车防风的时候拾了些花种草籽,掺合在一块随手抛洒,去喂路边停歇的鸟雀。
旧日里他尚在瀛台山时,常以此方喂养阿碧。阿碧的性子一半随了萧无音,非洁不食,非净不用,他便每日早早上了瀛台山,寻些果实种子掺杂在一块,以灵泉洗净了拿去喂它,久而久之,阿碧便对他尤为亲近,否则那日也不会逆了萧无音的命令,背他上那浮云顶去。
瀛台山常年气候清寒,这几日入冬更是天冷地冻,因而山中所盛花木大都含霜带雪,连竹林亦是淡淡雪青,罕有色泽,即使偶有红梅点点,也颇显得凄清孤寂。故而谢灵徵每逢冬日,总爱到泥下道去,在柳腰腰的陪同下量体裁衣,做一身大红色的衫子穿了,继而回到瀛台山,央着萧无音想去他的云台殿里过夜。
萧无音鲜少拒绝他,每年也只有这数日他能得了准进到云台殿的内殿。内殿净如雪洞,白得晃眼,萧无音如常着一身素衣便服于书案前读书饮茶,偶有抚琴,谢灵徵则往塌上没个正形地歪着,红衣灼灼、双眸灿灿,眼角眉梢都被衬出几分艳色,尤显得少年俊秀。
再早些时间,他更调皮些,便会支着下巴挨在几前,假作自己就是这院内的一株红梅,装着装着累了便将就着睡去,迷糊间能觉察到萧无音亲自替他除了鞋袜,将他抱起,或是替他盖上锦被,或是让他枕于膝头,那松风竹清的气息萦绕鼻端,一刻不得忘怀。
谢灵徵这般想着,拽了把野草凑到鼻端一闻,忽而无奈一笑。
他发觉自己已不如早些日子里那般怯惧往事,许是此界天气热了、阳光盛了,他如冷灰一般的心也渐渐与那向阳花木一般,逐渐伸展活络了起来。
“此地花木颇多,色彩艳丽。”他问那两名差役,“却为何人烟稀少,无人前来观此盛景?”
那日予他酒喝的差役笑道:“你若知道为何这里花种繁多,便不会问这个问题了。”
谢灵徵道:“愿闻其详。”
“从受降台往此处而来的这一路,是百年前萧仙君与鬼道长纠斗之时,所斩出的剑痕沿边,”差役道,“这一剑上及九霄、下彻十府,在这天地至灵与混沌泥污间打出一条通途来,因而灵气与浊气交杂,催生出许多外来之物,例如你所见夹道花草,艳红浓紫的那种便是鬼界有名的催魂香,与寻常花木不同,催魂香喜好吞食亡魂,亡魂怨念越浓重,它的花朵便越大越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