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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徵未兆 (凉容)


  谢灵徵自是无法置喙,任由二人将自己解了,带到一间窄小的囚室,象征性锁上枷锁镣铐,往石床上一靠。
  他点头称谢,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地提道:“你一路上都说想喝酒,我去给你找点来?”
  谢灵徵又惊又喜,不等多时,便见那差役捧一壶桃花酿进来,瞧着他的目光里隐有不忍。
  谢灵徵也不在意,直言道:“这位大哥既不对我另眼相看,那可否与我同饮?这受降台太静了。”
  “与规矩不合。”差役道,“不过我听闻,近日夜里有散仙对月长歌,有些夜晚是男子,有些夜晚是女子,虽为靡靡之音、有失仙道风骨,却颇能入耳,八成对你的性子,你晚间若是睡不着,可聆听一二。”
  谢灵徵微微一笑:“你这位兄台,嘴上说失风骨,心里却也知道这靡音艳曲。倘若你跟我去红帐香走一趟,说不定便也不想回来了。”
  差役也笑:“可我却绝不会去,也绝不会为此欢喜,因着现在阑槛外面的是我,里面的是你。”
  谢灵徵无奈摇头,略有些艰难地从铁栏中探出两根手指,夹着那酒壶的长嘴儿将它捞进囚室,瓷石般的牙轻轻一咬,动作熟练地将其叼在口中,边笑边道:“我命恐不久,本想与你这个百般难得的投缘人互通姓名,但想来你知道我是谢灵徵,也知道与我在酒桌上通过姓名之人大抵没有什么好下场,因此我不问你,你也别与我说。你予我这杯酒之恩,我唯有一声谢意相报,尚不能指名道姓地送出,只得这般隔着铁窗,恳请你理会。”
  “我理会得。”差役道,“你既然都要死了,就不必再讲这些虚礼。”
  谢灵徵忽地一怔,道:“你说的是,你可比我洒脱得多啦。”
  “你本就不洒脱。”差役摇头,“你若是真的洒脱,便不会遭这些罪了。”
  他说完便走,只余下谢灵徵一人斜靠在石床上,小口抿着那刚烫过的酒。
  仙界的花酿色泽明澈、口味清淡,不易醉人,谢灵徵一口一顿地喝着,像在喝清水。
  他竟是觉得越喝越清醒,仿佛他这半生都是在醉梦中,唯独到了此刻,才渐渐开始醒过神来。
  正如差役所说,到了夜深寂静之时,铁栏外似是有了曲声。
  那声音传进这间狭暗囚室时已是细如蚊蝇,甚至听不清男女,分不清是歌喉还是器乐,谢灵徵倚着墙听了会儿,终是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艰难地往对墙挪了挪。
  对墙上有一扇巴掌大的气窗,他挨过去,因着手上上了锁链,勾不着,只得勉力凑上前,叼着窗格上的铁环,将它拉开了一丝缝隙。
  唇舌间沾染了金属的腥气,仿若含了一口血,谢灵徵气喘吁吁地倚墙坐下,侧耳聆听那从缝隙间传来的曲调,只觉喑哑婉转,缠绵悱恻,却仍然难辨男女,不识韵律。
  即便如此,他亦觉得耳目明澈,似是走到末路穷途时又人以丹青在他眼皮上涂了一抹艳色,让他整个人略略精神了些许。
  忽地,调子一提一转,像是渐入佳境,声音渐亢,高处颇有些尖锐,谢灵徵忽地恍然大悟——这根本不是什么散仙对唱,是他曾听过的“报春子”鸣。
  他游历天下之时,在鬼道听说过一种鸟叫“报春子”,此春非春日之春,而是春情之春,报春子冬鸣春死,在冬夜月下雄唱雌和、呼朋引伴,于开春之际交配繁衍,继而双双在春尽之时撞柱赴死,因而以“报春”为名,又因其歌喉肖似人声,常被人混认作情人对唱,报春子在鬼道乃是情人的象征,与飞龙花相对等,是有情人可遇不可求善征美兆。
  谢灵徵怔怔地想:我既以瑞兆为名,又频频得见这些稀罕的灵徵,可见这姻缘兆示均是前人谬谈,作不得真的。
  “想不到,这天界竟还有爱听报春子的小孩。”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谢灵徵忙问道:“是哪位前辈在左近?”
  那声音桀桀而笑,竟是同那报春子的歌喉一般难辨雌雄:“你管我叫前辈,嘿嘿,你该叫我老怪。”
  谢灵徵忽地反应过来:“是鬼道的前辈?”
  老怪道:“是鬼道的,但不是你前辈,是被关在你隔壁的倒霉鬼。”
  谢灵徵讶然:“我以为此处只关了我一人。”
  “老子打嗝放屁折腾了一天,你都没听到。”那人嗤笑,“这群道貌岸然的神仙抽了你的骨头吧?”
  谢灵徵道:“我的仙骨不是他们抽的。”
  对面安静了一瞬,忽而提高了声音:“哈!我知道了,你是谢灵徵!”
  谢灵徵一惊,继而笑道:“我是谢灵徵,原来你听说过我。”
  “我在天牢里关了有一百年,整天无事做,只好听那几个假仁假义的神仙瞎唠嗑。”那老怪道,“我听说过你,有名的桃花剑客,抽了一身骨头给伯壶公家那丫头,反害死了人家满门的那个混账东西。”
  谢灵徵涩然:“你可真是不给我留面子。”
  “伯壶公是我兄弟!”老怪嚷道,“老子本指着他修养生息,带兵打上来,杀他个千百把神仙,救咱几个老东西出去,然后顺带着把你也一块儿捞了,入赘他家当个漂亮女婿,现下好啦,全给你搞砸了!老子出不去,他没了女婿,不对,他连老命都丢啦!”
  谢灵徵听他颠三倒四地说话,不免摇头道:“老前辈,若伯壶公和灵玉姑娘好好的,我现也不会在此处,更不可能给他捞出去当女婿的。”
  “哦?”那老头长长地吐了口气,似有不屑,“你小子还能是为伯壶公坐牢不成。你杀了伯壶公,哪个神仙不拍手叫好,还能把你整到这个鬼地方来?你倒说说,若他不死,你现在人在哪儿?在萧无音怀里吃奶吗?”
  谢灵徵纠正道:“萧仙君是男子。”
  “谁记得他是男是女,是人是畜生。”老头啐了一口,“我且问你,伯壶公死了,泥下道的人怪你没有?”
  谢灵徵道:“以他们的秉性,若通晓事音,未必会加罪与我。”
  “那萧无音怪罪你没有?”
  “你这是明知故问。”谢灵徵无奈地扬了扬嘴唇,“萧仙君岂会将鬼道众的死活放在心上?”
  “那便是了。”老怪道,“无人责怪于你,你跑到这个地方来和我一起受罪做什么?”
  “我不杀他,他却因我而死。”谢灵徵坦言道,“我还不了他全家性命,只得以命相偿。”
  “你偿了性命,他全家的命便回得来么?”那人问。
  谢灵徵道:“纵使回不来,杀人偿命也是天理,否则天界为何又有‘天火柱’、‘斩仙魂’一说?”
  那老怪嚷道:“谢灵徵,你不是向来潇洒自由么?萧无音逐你出门墙,已然没法拘着你了,你连他教你的剑术都不想用,又为何要拿他教的那一套狗屁东西作践你自己?”
  谢灵徵坐直了身,正色道:“前辈此言差矣,灵徵虽天性顽劣、不服管教,却绝非肆意妄为、草菅人命之辈,伯壶公一家之死因我而起,理应由我所偿,若是来生有缘,我们自当再度为友、把酒言欢,不谈旧时恩怨。”
  “自然谈不得旧时恩怨!”老怪哂道,“百年前,我鬼道十府称霸一方,自九重天下皆为我等所居,道法律例皆为吾辈所定。咱几个老的最爱围猎神仙,强虏妇女,分赃财物,若是逮到一两个瀛台仙门出来的大家子弟,非关起来,好好折磨作弄上三两日才徐徐弄死,把他血涂在墙上,图个吉利。伯壶公那老儿虽与我等来往不甚密切,但他做过的‘好事’又岂会少,我鬼道十将三魂七魄都是杀孽染黑的,你那嗜洁如命的师父自然恨之入骨,他都不让你与我们往来,你又为何非要与我们夹缠不清?”
  谢灵徵沉默片刻,未曾反驳,只称:“就我所见所闻,我只知伯壶公豪爽开明、乐善好施,庇佑世人、仗义为友,我与他可把盏一谈,亦愿以一身仙骨结此知交。”
  “嘿嘿,百年前,萧无音一剑破天,我们几个老东西死的死、残的残,妖魔鬼怪死了大半。伯壶公凭一己之力带着剩下的小辈在泥下开疆扩土、重建住地,鬼道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夹紧尾巴做人。”那老怪道,“一晃百年,阴魂川成了飞龙川,吞命树成了姻缘树,伯壶公成了乐善好施的大善人,连神仙都愿意为他献命——我问你,你若早先知道他曾经泯灭人性,妄杀无辜,你可还会救他的女儿?”
  “伯壶公业已改邪归正,况且灵玉何其无辜。”谢灵徵道,“我仍愿救他女儿,不问旧事,不寻旧因,与他为友。”
  那老怪大笑:“这就是洒脱之人的难做之处了,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不问旧事、不寻旧因?”
  谢灵徵神情肃然:“只是他若再起邪念,他日我必拔剑斩之。”
  “是了,是了。”那老怪点头道,“那我再问你,泥下道中,倘若与你性情相投,又改邪归正之人更有无数,他们或身上有剑伤,或稚子中剑咒,而你身上只有一副仙骨,你可还会拿去救那伯壶公的女儿?”
  谢灵徵一愣。
  “又倘若他们曾经所杀之人、所造之孽比伯壶公少,他们的稚童幼女比伯灵玉伤势更甚,得不到你的仙骨便将登时殒命,你又是否会拿它去救那伯灵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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