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徵摇头道:“老伯误会了,我并非仍心有妄念,实乃是因着想要断情,便欲偿清其恩义,自此两不相欠,我方能走得痛快。”
伏老伯却摇头道:“灵徵儿,方才我们那些戏言,你休要作真。情债此物,乃是断断不可带到后世的禁忌,你想守一友人,护一方土,也就罢了,但唯独这情一字,你越是想去斩断它,便越是牵扯繁多,你听我一言,将这刻魂石就此收了吧。”
谢灵徵微一蹙眉,就见刻魂师纵身跳起来,嚷道:“只能刻三条,多了刻不下,张嘴张嘴,一口咽下去,快咽!”
谢灵徵无奈一笑,继而释然,张口含了那送至唇边的恶臭石块,一口囫囵地吞入腹中。
“来来来,喝点酒喝点酒。”伏老伯递给他一坛酒,“散散臭味。”
这刻魂石所纳可谓五毒俱全,坟土煤灰,虫蚁心肝,非仙人之躯可受,更是恶臭得紧,在腹内翻墙倒海一般的折腾,谢灵徵想到伯壶公曾赠与他的那以五老法制成的断续神膏,心中好笑,自哂云:“我终是也成了一‘腐臭神仙’,落到仙人堆里,要被人拿恭桶打出来。”
诸鬼大笑:“这地儿所有人都一般臭,你也别矫情。”
说着一行人乘着夜色继续喝酒谈天,也不顾日升后将至的苦差重役,俱是时候无多之人,惯例是不问明日,只醉今朝。
谢灵徵的精气神越来越好,身体的颓势却无力回天。
铁铸的筋骨没能拦得住他手足的溃烂,潇洒的日子过不得许久,他便又失了行动的力道,后来这半仙半鬼的躯壳耐不住煞气侵蚀,渐渐地,他的双目也开始看不见了。
几个老少鬼怪照拂于他,听闻他想到天火柱顶吹风,便三人一道使着工具器械,连背带抬地将他背上了天火柱。
他坐在迎着风的地方,手中抓着一把草籽,碾碎了引来报春子啄食,好听一听那华美靡丽之曲,后来报春子亦越来越少,这一众死囚才约莫明白,春日将至了。
年长些的人告诉谢灵徵,第一声春雷必降雷火,届时天火柱将处死一二大奸大邪,连带一批死囚陪同殒命,执法尊鸿霄按例将亲临监刑。
“前些年,鸿霄老儿会与陈修祥一道过来。”伏老伯道,“他二人一个监刑,一个护佑,两者不可缺其一,现陈修祥死了,灵徵儿,你懂我的意思不?”
谢灵徵顿了一顿,他这几日因着感官的退化,反应有些迟钝:“我明白,萧仙君要过来。”
“你可有什么打算?”
谢灵徵想了片刻,问:“我不如躲在那地窖里,不要他见我?”
伏老伯怪笑一阵:“你这又是咋回事,躲躲藏藏的不像你。”
“我现在又丑又臭,会害臊的。”谢灵徵轻笑一声,炽风拂开他的额发,露出因消瘦而略显锐利的五官,他的眉目间并无害臊的意思,倒是有几分不以为意,“徒添烦忧,又有什么必要?”
“你丑什么!唉,随你啦。阿程,过来。”伏老伯道,唤了一旁那身长八尺的憨笨青年,问谢灵徵,“现在下去不?这风红彤彤的,再吹下去,你的眼睛要全瞎了。”
谢灵徵嗯了一声,将手中一把草籽全撒了,令那鸟雀啄了个痛快。
伏老伯与阿程背谢灵徵下了天火柱,寻了个天火台背面不挨风吹的空处让他歇息,谢灵徵眼皮一颤,就睡了过去。
谢灵徵这一觉睡了许久,久到许多人以为他再醒不过来,等着他同路边的腐尸一起化为枯骨,却不料在春雷将降那日,这死尸一般的谢灵徵又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找见上回被砸开的地窖,一点点把自己埋了进去。
一群鬼均是又笑又叹,商讨着何时这人才能死透彻,不料当日正午便出了岔子。
春雷刑前,天火柱附近来了一个衣着光鲜的神仙,他一身雪白,似是大宗子弟,又是神色匆忙、面带厉色,视过往死囚如蚊蝇蝼蚁。
“谢灵徵呢?”他喝问,“我怎么听说他还活着?”
众鬼权当没瞧见他,不理会他的吆喝。
那人冷笑,高声道:“我来传瀛台仙君旨意,谢灵徵若是活着,人在何处?若是死了,尸身又在何处?”
依旧无人应答,那刻魂师甚至皱着脸往他脚边唾了一口。
那人大怒,呛啷一声从腰间拔出剑来,雪刃一闪,空中划过一道寒芒,剑风所及之处,竟是登时结了霜。
众鬼这才哗然,指着那到霜痕窃窃私语,此时不远处倚着天火柱的一块石板翻过来,谢灵徵单手撑着地,一点点探出身来,随手抹去身上面上的污泥碎屑,哂笑道:“成灵器,你哪里偷来的斩雪剑,我劝你还回哪里去。”
“偷?”成灵器笑道,“瞧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犯得上偷斩雪剑——师尊有令,你还不跪下?”
谢灵徵置若罔闻,甚至未抬头瞧他一眼。
成灵器又惊又怒,大步走到他面前,拿剑刃抵着他的下颔,令他抬起头来,只见他双目上仿若覆了一层尘埃,面庞消瘦,苍白如纸,便又笑了起来,凑上前道:“师尊有令,今夜天雷降火,处死孽徒谢灵徵,但他老人家怜惜一场师徒情分,命我携斩雪前来,好让你死得痛快些,现今剑我给你带来了,你看是我来动手,还是你自己动手?”
话虽如此,他却拿剑尖抵着谢灵徵的喉咙,没有松手的意思。
谢灵徵却是淡淡一笑:“萧仙君绝不会有此一令,在他眼里,万事万物只有死活之分,他若要我死,岂会在意我如何就戮。成灵器,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便是要矫令,也不该矫萧仙君之令杀我,你这是自寻死路。”
成灵器被驳,竟也不怒,反倒是大笑起来,从怀中掏出那一本泛黄的簿册,贴至谢灵徵眼前:“你且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到底是我自欺欺人还是你自欺欺人?”
谢灵徵抬眼看去,只觉那纸张上隐有字迹,却看不真切。
成灵器一眼便明了,凑上前,亲手翻开誓言簿,将萧无音立誓那页抵着他的眼,逼他一字字地收入目中。
谢灵徵模糊中瞧见那行字为:“萧无音不见谢灵徵。”
他凝目去看,仔细辨别那隐约的字形,从前往后、从后往前看了数遍,均是两人再不见之意,又往下看,那一行肆意连笔则是“若违此誓神魂俱焚”,他看到那个焚字,只觉眼睑被烫了一下,竟是痛得一时难以睁开。
他自然不会认错萧无音的字,只是他本以为自己已然能脱身于樊笼,不再为之伤神费心,只是这死誓依旧刺在他的眼球上,似是要把他整个人刺穿,钉在刑柱上,吸干他最后一丝希冀,让他死也死得难以释怀。
成灵器自然觉察了他的失神,笑了起来:“你既已看见,那也可死得明白些,我就不让你脏了斩雪的剑柄,亲自送你上路好了。”
说着他一剑往谢灵徵颈边斩去,谢灵徵猛一侧身,喊道:“阿程!”
那八尺巨汉纵身扑上来,成灵器动作一顿,他倏然回身,左手一着分花拂柳按向成灵器双目,成灵器举剑相隔,却不料他手腕一折,以一个及其古怪狠毒的姿势系向他脉门,扣指一弹,呛啷一声,那斩雪长剑应声落地。
谢灵徵接过斩雪,反架于成灵器颈间,成灵器惊呼:“你哪里学来的阴毒功夫?”
谢灵徵笑道:“我非瀛台山门人,不用瀛台功夫,实数寻常,不尊瀛台师令,也算不得过失,杀两个瀛台弟子,更轮不到你来数落,你说是不是?”
“你疯了!”成灵器一时受制,咬牙切齿,“狱卒何在?!”
就近卒吏已觉察骚动,持械而来,只因成灵器遭擒而不敢妄动,众鬼亦围成一圈,与之相峙。
谢灵徵却只是虚虚地架着剑,垂着一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日上中天,晒得地下火辣辣得烫,只听远处传来一声惊唳,谢灵徵抬眸望去,不能视物,只听得脚步急急、疾风阵阵,人言喧嚣,又片刻后归于寂静。
狱卒们身影渐矮,似是俯首,口中称“执法尊”、“瀛台仙君”,一拜再拜。
他隐约听到鸿霄的声音,似是斥责威慑,他充耳不闻,又见一素白身影挥开众人,大步朝自己走来。
他有些怔神。
紧接着,忽地,地上散落的誓言簿焚烧起来,他闻到一阵焦味,紧接着,眼前那洁白的身影一点点染上火光。
众人惊呼:“仙君不可!”,执法尊亦厉声喝问:“萧无音!你在做什么?”
雪袍银袖被赤焰吞没,身体发肤遭火舌侵缠,萧无音却若未见未觉,只冲眼前那瘦弱、狼狈、满身血迹泥污,双目覆满白翳的徒弟伸出手,低声命道:“灵徵,太危险了,把剑给我。”
谢灵徵怔怔不语。
他闻到一阵焦臭,是发丝点燃的声音。
这字字诛心的死誓,竟是真的。
萧无音又道:“徵儿,把剑给我,没人能伤你。”
谢灵徵多年未被他如此呼唤,这一声刺得他眼眶酸涩,他心中苦笑,暗道:“这世间分明只你一人能伤我。你神魂受烈焰焚烧,我岂不感同身受?前些日里伏老伯等人不让我把这养恩情债带到下辈子去,如今好啦,我可偿了你,从此之后,再不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