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晚楼的衣裳已经捡了回来,正生了火在烘,他身上暂时穿的是云行的衣服。从来穿习惯一身白,难得换了件青色流纱袍,反而衬的皮肤愈白。而火光中,白晚楼微微蹙着眉,吐出来的气息灼热,面有红晕,竟是难得可见的脆弱。
云行在无情宗多年,很少见白晚楼,难得见到,也无非是白晚楼又拆了房子打伤了人,或是狂性大发。在云行包括全无情宗上下的心里,白晚楼是那么强大,几乎等于天下无敌,谁能叫他受伤,让他吃亏。
而今这个天下无敌竟然躺在那,犹如一个易碎的瓷瓶,冰山化成雪水,雪水染了梅花,云行这才能体会外人说的那句话。白晚楼确实算得上天下第一。
很叫人怦然心动。
苏婉儿正在替江原看眼睛,她翻着江原的眼皮,仔细检查了一下,但觉无恙,从怀中掏出一瓶药膏来,抹在江原眼皮,再自己身上撕了一条轻纱,往江原眼睛上裹了。这才擦擦手道:“好了。没什么大事,应当很快会好的。”
江原闭着眼睛道:“多谢苏姑娘。”
苏婉儿道:“你从前叫我婉儿的。”
云行看江原。
江原一本正经:“男女授受不亲。”
云行又看苏婉儿。
苏婉儿很不高兴。
“……”
江原到底认识多少人,为什么凭空出来的小姑娘都要管他叫哥哥。云行先看江原,又看白晚楼,再看苏婉儿,只觉得这个场景要是叫连照情看到,一定会大发雷霆。他看了半天,把自己先看晕了,只能叹口气:“你们究竟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模样。”
这可就真的话长了!
云行是谁,是江原在无情宗最熟悉的人。他在西域能见到云行,比见白晚楼都像看到自己人,立马精神抖擞将昨日经历一并说来。略去和白晚楼胡搞那一段,只说见到的圣教中人,还有与他们交了手。
“还好他们骗不过我,反叫我一道雷劈跑了。”
“你这么厉害?”
“那当然。”
劈雷是他拿手绝活,信手拈来。他在无情宗这么久,从上劈到下,自白晚楼到云行再到一根草,一样也没放过,难道这功夫是白练的么?区区圣教,何足挂齿。
江原得意洋洋,就差咂一口茶。这个蒙着眼罩面露得色的模样,倒真是和云行第一次见江原时一模一样。但谁能想到——
兄弟了这么久!他还是个日常挨训的大师兄,别人已经和大长老好上了!原来连照情要他把白晚楼带回来,这带的不是人,是一颗飞到西域去的心啊!
宗内那么多八卦,竟然从一开始就全是真的,天天明晃晃演在他眼前,说在他耳边,是他不听不看,全当笑谈。云行忽然觉得,原来他才是最瞎的那一个。
江原果然和白晚楼有猫腻。
连照情果然放不下白晚楼。
那晏齐呢!
云行想到他师父晏峰主,交托他办事的模样一脸凝重,连寻常半分狡猾劲儿都没有,看着像是伤过心的样子——该不会说晏齐求爱连照情而不得也是真的?
白晚楼都能一腔春水向江流,与人做出那个事情,这世间还有什么不可能!这一瞬间,云行觉得什么都可以信,又什么都不该信。他不禁道:“小江。”
江原:“啊?”
应了个措手不及。
好久没被叫小江,江原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揣了满腹辛秘八卦不得求证的云行欲言又止:“我听弟子们说,你之前本要和慧根大师去念经,投入佛家门下。”
江原莫名其妙:“哦。”
是有这么回事。
云行疯狂暗示:“那你现在——”
江原现在——
江原现在是真的瞎。
他看不见云行的疯狂暗示啊。
“我是要与他念经,可惜老和尚出尔反尔,我果真要和他去,他却说庙里地方小人又多,连个斋饭都不给我。倘若我一定要去,顾宗主的饭就没碗了。”江原叹气道,“我岂能做这种自利的事,想来想去,也就罢了。”
从来聪明的人这会儿如此愚钝,云行内心许多话想说,又不能像金非池一样厚颜无耻地问,你们是不是这个那个。只能憋着气:“那你怎么跑西域来了?”
“那当然——”
江原毫不犹豫就要回答,但忽然住了嘴。因为他突然想起来,整个无情宗,除了白晚楼之外,好像没人知道他根本不是中原人。而他既然已经决定离开西域,与白晚楼一道回无情宗,似乎也没有说的必要罢。
这么一想,江原换了个话题:“你呢?”
江原回家。
白晚楼找江原。
那云行来干什么?
云行来干什么。
他当然是来把白晚楼抓回去啊!
看样子还要多抓一个!
云行追了白晚楼这么久,先叫孙玺施了毒,与拔珠二人交了锋,最后和‘白晚楼’交手挂了彩,腹部至今洇红了布条血淋淋的。伤没好,心还受到重击。一想到这事众所周知,弟子天天在他耳边念,而他就是硬挺了脖子没相信,云行就觉得自己傻!
江原轻轻嗅了嗅:“你既然就在附近,又这么问我,难道你们也遇上了圣教的人吗?我方才闻到血腥味,你受伤啦?”
云行道:“交手时不慎。”
江原一乐:“看来连宗主对你们平时的训练还不够,堂堂无情宗大师兄,竟在圣教人的面前输了一招。”
云行平静道:“大长老打的。”
江原:“……”
“勾魂铃你听过吗?可以化出心中最惧怕的人。我先前遇到一个山贼,不知为何他心中最惧怕的人竟然是大长老。”云行干脆换了个称呼,“我是打不过小师叔,但看来你可以。”
……
这回再听不懂,江原便不是江原了。他强自镇定:“怪只怪圣教的人惯会使这些迷惑人心的伎俩,我在那阵中也差点被蒙混过去。这回是叫他跑了,下回叫我撞见,不能留情。”
这话听的苏婉儿脖子一缩,固然知道不是在说她,但下意识还是心虚,不禁支吾道:“我,我去外面找找草药。”就站起来往外走。
一身叮当一响,江原方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他乡遇故知,江原与云行说了这么久的话,都要忘记这里还有旁人。
这个时候能找什么草药。白晚楼是泡久了头晕,江原眼睛上的药又已经换好,而苏婉儿先前还十分骄傲自得,说自己这个药如何神效,用不了三天便能叫江原睁开眼睛恢复如初,如今却要找什么草药了。
江原何其敏锐,即便看不见,也能察觉氛围的变化,忽觉周围沉默,又思及苏婉儿模样与反应,心中便想,看来此事与她是跑不了关系了。只是云行向来不含糊,不知为何,竟会将一个陌生女子带在身边,而招至横祸。
苏婉儿很快就撩开藤蔓跑了个没影。
江原侧过脸微微听了一会儿,说道:“圣教的人来不一定是因为她,但一定不会放过她,留她一个人在外面危险,你去看看吧。”
云行也这么想,他没多说什么,只起身出去。待走了两步才品味过来,这不也是在赶他走么?怎么江原说两句他就听了,江原又不是晏齐。
但如今江原与白晚楼是这样的关系,他叫白晚楼小师叔,难道要叫江原小叔嫂?云行心里立马像被千万道雷劈过,最好将他劈失忆才好。
苏婉儿与云行一走,山洞中便只留下江原与白晚楼两个人,还有火声哔剥作响。江原看不见白晚楼,只摸索着拉过白晚楼的手,习剑的人掌心是一层薄茧,再往上就延伸进衣袖中,这个腕子骨骼分明,劲瘦有力,叫江原忍不住流连。
大约是痒意扰人,江原很快察觉掌心中指尖微动挣扎,料想是白晚楼醒了,这便低头看去,虽然也是一片黑暗:“你醒了,好些没有。”
白晚楼醒的很快。他身体好,即便是受伤,也没有躺下过的。方才之所以晕厥,完全是因为泡久了冷水,叫血液阻滞,又烧糊涂,猛然一起身,就眼冒金星撑不住。如今慢慢适应过来,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身上光溜溜只穿了一件衣裳。
江原将白晚楼按下去:“你的衣服溅了水,穿云行的。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江原主要是担心白晚楼的头和脖子,别的倒没什么,无外乎擦伤罢了。
他方才用的力气大,生怕摔到白晚楼的脑袋。还有,白晚楼从刚才到现在,就没开过一个口,即便是不爱说话,却也不是惜字如金的。
江原生怕将白晚楼掐坏了。
怕什么来什么。
显然他的担心是对的。
微凉的指尖划在江原掌心。
云行呢?
江原心头顿时一紧:“你不能说话?”
白晚楼写道,暂时。
江原:“……”
金非池说的不错的,白晚楼最好呆在云顶台,不要下来。他跟着江原,似乎就没有遇上过好事。江原深知是因为自己,眼色便沉了下来,只拈着白晚楼的指腹。倒是白晚楼拍拍他,似有宽慰之意。
掐人掐脖子,对白晚楼而言,再习惯不过。白晚楼没觉得江原有问题,一个人若是在无知无觉中忽然受到惊吓,还不反手给人一个痛快,那是会没命的。在无情宗,掐人脖子是一种传承。江原领悟力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