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棠细细看着他。
这一点说得正中楚棠担忧的地方。
一个时辰前他才觉得小孩已经忘记了之前不正常的情愫,刚刚郁恪又突然要粘着他睡觉,实在令人不得不警惕。
“皇上九五至尊,臣留下来不合规矩。”楚棠声线清冷,仿佛天山终年不化的雪,从未变过。
郁恪无害的笑容一僵,仿佛强装出来的轻松再也装不下去了,慢慢耷拉下肩膀,垂头丧气道:“哥哥以前都不在乎这些规矩的,是因为怕我做出什么不应当做的事,还是因为我们生疏了,才说出这些话来拒绝我?”
他说得委屈,好像一个家长不同意买玩具的小孩子,只能悄悄失落。
不知是不是久别重逢,还是楚父的事情让他对小孩心软了起来,楚棠情不自禁软下了语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郁恪垂下眸,轻声道:“我知道,三年前是我做了对不起哥哥的事,我动了不该有的念想,哥哥恼我、疏远我也是应该的。”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这样坦诚地说这件事。
楚棠听得很认真,给足了耐心和宽容。
郁恪继续道:“这三年,我一个人在京都,想得很清楚了。哥哥在我心中,是唯一的亲人,我敬你如兄如师,那些肮脏的念头一开始就不该有。但既然有了,我就认了,冲动之下做出的错事,也请求哥哥原谅。”
楚棠问他:“陛下说得是真的吗?”
郁恪朝前走了一步,低下头,眸光在烛火下有些氤氲:“真的,我悔改过了。可哥哥这样避我如洪水野兽,是不是觉得我龌龊,讨厌我了,不会再给我改错的机会了?”
他泪光闪烁,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来:“老师说过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都记着,可你呢?”
楚棠想起方才他镇定自若地指挥那些将领的样子——明明郁恪在外人面前那么强大,怎么一到他面前,就这么爱哭了呢?
但郁恪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他又哪里不知道郁恪爱哭撒娇的性格?
郁恪这一示弱,勾起了楚棠心里那点子柔软。他望着郁恪,心底略微一颤,柔声道:“我不是在怪你。”
郁恪低着头,没有说话,像只被主人嫌弃的大狼狗,灰心丧气的,只轻轻哄肯定哄不回来那种。
“郁恪,”楚棠叫他的名字,道,“你没有错,只是小孩子难免会喜欢亲近的人,是我没早点察觉。我只怪我没有教好你。”
郁恪抱住他,把脑袋搁在他肩上,吸了下鼻子,小声道:“说谎,你离开我这么久,就是要惩罚我。”
楚棠无奈:“怎么能这么想?”
他从来没想过这种惩罚方式。只是他没这个经验,不知道怎么面对青春期少年悸动的心思,怕狠心拒绝会伤了小孩子的自尊,只好等他慢慢长大,慢慢领悟再说。
郁恪撇撇嘴,道:“好吧,是我小心眼。”
楚棠拍了拍他的肩,动作没之前那么冷淡了。
见楚棠放下了防备,郁恪马上就重拾起以前讨巧卖乖的放肆,可怜兮兮道:“我一个人在京都,身边都没个亲近的人,是不是很惨很需要哥哥抱一抱?”
楚棠伸手往上,回抱了他一下,然后还摸了摸他的头,道:“好了,不惨。等你成婚,就不会这么孤单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郁恪慢慢笑了:“行。”
既然心结解开了,两个男人挤一张床也没什么。
郁恪沐浴完,身上的龙涎香淡了点儿,带着夜里的凉气爬上了楚棠的床榻。
楚棠睡前有看书的习惯,正半靠在床头前,手里拿着一本书,突然感觉眼前一暗,淡声道:“你挡着我的光了,陛下。”
郁恪上了床,和楚棠盖上同一张被子,倾身将床头的烛台移近一点:“仔细眼睛疼。”
楚棠看得专注,没理他。
郁恪就侧着身,凝眸注视着楚棠在烛光下的容颜,像看一本足够吸引人的书籍,认真极了,仿佛在思考什么。
“看什么呢?”楚棠突然问道。
郁恪眯眼笑了笑:“我在看老师。”
楚棠手一顿,果不其然,郁恪下一句就是:“为什么许多年过去了,老师的容貌却与从前无半分不同?”
这个问题郁恪以前就问过。只是那时距郁恪第一次见着他面具下的脸才过几个月,楚棠尚还能用“肖似生母”蒙混过关,现在郁恪好像越来越难糊弄了,楚棠不得不谨慎一些。
“有吗?”楚棠放下书,黑曜石似的眼珠子转了转,看向郁恪,疑惑道,“西北多风霜,臣还以为自己老了许多。”
楚棠微微歪了下头,似乎真的感到困惑。他专一地望着别人的时候,颇有种孩童的天真,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染尘俗世事,只求一个答案。
郁恪深深看了他一眼,慢慢垂下眼睫,唇角带着笑意:“若哥哥这都算老了,外面那些将士还用活吗?宋将军听了,该自抹脖子了。”
——宋双成比楚棠小几岁,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英俊潇洒,行军打仗之余,他私底下其实分外在意保护自己的脸。有一次脸上受了伤,为了寻得恢复伤疤的药,他还偷偷溜进了青楼,被老将军知道,操起藤条就要狠狠打了一顿,最后还是碰巧经过的楚棠和郁恪两人劝住了老将军,才使他免遭毒打。
楚棠轻笑:“这世上,容貌的变化是最不要紧的。宋将军年轻有为,自该知道他的品性比长相更吸引人。”
郁恪没追着问,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了:“是,品性更重要。那哥哥二者皆有,为何迟迟不娶妻?”
在他刚成为太子的时候,楚棠曾和他说过不会娶妻,那时他只开心于楚棠身边只会有他一个人,后来明白自己的心思,楚棠又离开京都,他将很多事情都想了个遍。一个男人没有成家的心思,原因是什么?
楚棠道:“臣和陛下一样,幼时家中父母不和,使得臣对夫妻关系保有审慎的心态。命里有时终须有,臣不强求。何况郁北还需要臣,陛下也需要臣,事务繁忙,忙起来就没那个心思了。”
郁恪单手支着下巴,想了下:“这倒是。”
楚棠坐起身,郁恪看他要睡了,便将他放在腿上的书拿走,道:“既然哥哥也知道我和郁北需要你,就快点和我回京城。”
因为此次前来是为了解决东厂的事,郁恪不便声张,就没带多少人来。
郁恪下床,脱了外袍:“不早了,哥哥,我们睡吧。”
楚棠躺在床上,只穿了中衣,外袍搁在镂花木架上,和腰带整整齐齐并排挂着,和主人的性格一样,严谨又无情。
一枚玉佩系在腰带上,垂挂在半空中,晶莹通透,宛如有虹光萦绕。
郁恪静静看了片刻,唇角情不自禁就翘了起来,然后他大手随意一放,黑色外袍挂在白衣旁边,金丝边黑龙纹腰带上系着的青玉佩也悬垂下来。
“西北的夜晚真冷。”郁恪上了床,像小孩一样钻进了被窝,抱怨道。
只是他身躯可不似小孩那般幼小了。
郁恪和楚棠盖一张被子,他整个人一进来,楚棠就觉得空间狭小了许多,被子也小了一半不止。
他嘴里说着冷,身体却一点儿也不冷,像个火炉一样暖烘烘的,不经意触碰到楚棠的腿,让他清楚地感觉到了老年人和青年人的差别。
“哥哥怎么这么凉。”郁恪摸到了他的手,一把抓了过来,大手包住摩挲了一会儿,等他冰凉的指尖都热了起来,才放开手,道,“要不要让人起暖炉?”
“不用。”楚棠摇头,黑发在枕头上发出摩擦的声音。
很轻很轻,像小猫挠人一样,让人心痒难耐。
郁恪细细听着,忽然伸手过去,摸了摸楚棠柔软的长发。楚棠侧头看他,郁恪就无辜道:“我刚刚好像压到哥哥头发了,想看看哥哥痛不痛?”
楚棠说:“没有。”
郁恪轻笑一声:“那或许我压到的是自己的头发。”
黑夜中,一片宁寂,外面的人经过这里都放轻了动静,生怕打扰到里面的人。
两人的呼吸声平静,微不可闻。
郁恪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轻轻的:“哥哥。”
“……嗯。”楚棠应了声。
郁恪翻了个身,借着隐约的光打量他,小声道:“听到我要成婚,哥哥是什么想法?”
话都说开了,两人又恢复到原来的相处模式。
楚棠有些困,已经快要入睡了,听到他这个问题,闭着眼睛想了想,说:“觉得小陛下长大了,该有自己的家了。”
郁恪问道:“那哥哥喜欢什么样的?”
楚棠回答:“温柔一点,纯善一点,就好。”
郁恪又说:“哥哥为什么不问我喜欢什么样的?”
楚棠从善如流:“那郁恪喜欢什么样的?”
郁恪又翻了个身躺平,闭上眼,似乎在回忆,又似乎不需要回忆,很快就睁开了眼睛,带了点儿狡黠和谨慎,说得很真心很轻,仿佛是早就刻在了心里:“喜欢和哥哥一样的。”
楚棠“嗯”了一声以示回应,心里想,看不出郁恪喜欢的也是温柔善良的款啊,然后困意袭来,他很快陷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