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久到外面的金柝声响了又响,郁恪在被子里的手才慢慢伸过去,握住了楚棠的手,久久不放。
第39章 薄情心软
雪山绵延, 沙黄石乱。沿着长长的城防,士兵戍边巡逻, 郁北的旗帜在风中飘扬。
郁恪站在高高的城楼上, 楚棠和宋双成分立两边, 几个将领和官员跟在身后。
大风猎猎, 吹得几人袖袍翻飞。
一个官员翻阅本子,认真地汇报:“启禀皇上, 自和契蒙确立和平封贡关系来,两国之间茶马互市贸易繁荣,这两年,流通在市、登记在册的黄金白银和丝织以万万计……
“筑堤植树的军令有所成效, 蔚瀛百姓收入增多, 对此举赞不绝口;之前将士私垦的田, 在国师和将军的督领下, 全部收为官屯, 至今粮草积蓄充足,足够军中用数十年。
“臣谨遵圣上旨意,整顿军营军制, 将工部送来的盔甲器械一应分发训练,今陛下亲临, 尽可检阅。”
官员一板一眼讲完,弯腰将本子交给郁恪。
郁恪挥挥手, 身边的属下拿过来收着了。他道:“诸位爱卿戍守边关, 尽忠职守, 朕一直知晓。”
“谢陛下关怀。”
……
等该说的事说完,天色已经微微暗了。
郁恪还有事情要交代,看了一眼就要告退的楚棠,道:“国师在城下等会儿,朕有话与你说。”
楚棠拱手:“臣遵命。”
其他人行礼:“国师慢走。”
城楼下,再往前走,就是一汪宽阔无比的湖。平地开阔,天高云淡,晴空一望无际,远处还显出一分湛蓝来。
时值五月,湖面上的海藻花绽开了花瓣,纤细的根在水中漂浮不定,柔嫩白黄的花朵随波飘荡,湖水清澈见底,如同一面透明的镜子,多了许多生机。
回到军中忙了几天,看到此景,心里难免生出些浮生偷闲的感觉。绕着湖边走了一小会儿,看到一处有木栈道延伸至湖中心,楚棠踏了上去。
许忆和千机阁其他暗卫远远跟着。
还没走几步,楚棠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马叫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郁恪骑着马,在不远处凝视着他,见他回头,表情没什么变化,仿佛在想什么,两相遥望中,郁恪一笑,利落地翻身下马,将踏雪交给随身侍卫,吩咐道:“留在这里。”
“是!”
郁恪大步登上栈道,他走动的时候,年久失修的栈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却丝毫不怕,唇边含笑,走得很稳,仿佛眼中只有面前的人。
楚棠看着郁恪几步就来到他了身边,道:“陛下忙完了。”
栈道不算宽,郁恪一上来,瞬间狭窄了不少,他又好像非要站到楚棠身边肩并肩似的,逼近得很,但又好像是迫不得已的,因为两人不靠近点儿,下一秒人仿佛就要掉下去了。
郁恪道:“自然是忙完了才来找你。哥哥久等了。”
“不久,”楚棠摇头,慢慢往前走,如闲庭信步,连带着细微的木板响动声都从容了起来,“在此处等候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陛下喜欢这景色吗?”
郁恪随他一起走,环视四周,笑道:“我和哥哥一样,都喜欢,小时候学过一首诗,‘山泉水澈楼台阁,四面群峰峭壁崖。倒影湖中奇丽景,明珠青翠锁烟霞’,与此景倒相符。”
清宁幽静的环境,远离尘嚣,令人的心都安宁了下来。
郁恪和楚棠说了些京中的趣事,讲他不在的三年京都发生了什么变化,楚棠听得眉眼含笑:“全赖陛下英明,治国有道。”
郁恪道:“得看我是谁教的。”
走到尽头,两人停下了。郁恪低头,看了眼湖水,道:“我听说蔚瀛这里有个地方适合看日出,哥哥明早若有空闲,可以和我一起去看吗?”
“应该是有的。”楚棠道。
郁恪道:“有劳有逸,哥哥怎么能比我这个皇帝还忙,岂不是显得我太无能。”
楚棠说:“陛下说笑。”
回去的路上,郁恪忽然问他:“哥哥,我来蔚瀛时,暗卫和我说你离开军中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你去哪儿了,能告诉我吗?”
他看着前方,问得温和,仿佛楚棠说不告诉他他就会乖顺地善罢甘休一样。
楚棠回答说:“去暗访了蔚瀛百姓的家。因为曾察觉到有人跟着,怕连累无辜,便匿了行踪,其实那时候都在蔚瀛的,你不必担心。”
这次回来,楚棠就是为了彻底解决掉这个任务。离开现代前,他交代了说要和朋友去旅行几个月,让他们不必牵挂,这样他就不用三天两头离开郁北,让小孩生疑。
郁恪垂下眸,点了点头:“好。”
说是明早有空,其实两人都有要事要做,只是默默提前到了今晚。于是,第二天,两人见面的时候,细看之下都有些疲累。
郁恪一下子就猜到了,皱眉道:“今早便听见别人说哥哥昨晚帐中的灯一夜未熄,要不哥哥还是回去歇息吧。日出改天再看也不迟。”
说早起看日出的是他,现在说回去补觉的又是他。人前那个干脆利落雷厉风行的皇上去哪儿了?
“陛下昨夜不也是?”楚棠笑了一下,“走吧。”
来到山坡上,郁恪还在嘀咕:“早知昨天便不提了。”
浮云蓬山,夕雾收尽,太阳还没出来,暗色袭人。跟在后面的人注意着周围的安全,不敢出声打扰。
郁恪率先上了坡,回身伸出手去拉他,又问了一次:“哥哥感觉可还好?”
“容臣放肆一句,”楚棠握住他的手,边走边道,“陛下的话越来越多了。”
郁恪笑着骂道:“哥哥放肆。”
他手上微微使劲,就拉着楚棠上来了。晨起爬坡,楚棠雪白的脸上飘了一点儿红,从郁恪的角度看去,还能看到他长长的黑睫毛,像小扇子似的,爬到顶端时还轻微喘了口气。
郁恪晃了下神。
那一瞬间,心里一种难耐的念想又升了上来。他觉得楚棠就像雪中摇曳的棠棣,明明坚韧,却让人觉得他需要人扶立,让人分外想他依赖于自己——他其实从小就这样想,想楚棠只看着他,只爱惜他,只依靠于他。
“多谢。”楚棠清冷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
郁恪笑了笑,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调侃道:“哥哥身体不似从前。”
第一次遇到楚棠的时候,他才三岁,屁点大的小孩子,从小孤苦不受宠,见到传说中的国师,简直惊为天人,任谁在那个时间段看到楚国师,都会觉得他好像天神,从天而降,不止救郁北于水深火热,还来到他身边,牵着他来到了如今。
楚棠闻言,转过头去打量了下郁恪。
青年回视他。从大老远走来的,他脸不红气不喘的,神色如常,俊朗的眉目含着淡定从容,仿佛什么事情都在掌握之中,凝视人的时候,让人觉得好像被野兽盯上了,再细一看时,青年明明眼含笑意,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楚棠没多想,道:“臣年纪大了,自然不比陛下春秋鼎盛,年轻力壮。”
郁恪扑哧笑出声,像以往一样,笑嘻嘻地凑过去搂着楚棠的肩。
后面的人看不到,他们一向不苟言笑的君王像个小孩一样,随意地一掀下袍,大剌剌坐在了地上:“都说忠言逆耳,但我还是最爱听哥哥奉承我。”
楚棠顺着他的力道,慢慢坐了下来,还伸手整理了下衣服,动作规矩讲究,好像做什么都很认真,一丝不苟的性子与他身边的人一看就迥然不同。
郁恪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笑,眼底隐隐有深邃星芒。
这个坡地也有士兵在戍守着,长刀竖立,红缨飘扬。
不知哪家百姓养的鸡鸣声,从山下传来,隐隐约约。慢慢地,东边的天空浮现出一片鱼肚白,照亮蔚瀛辽阔的土地。
太阳初出光赫赫, 千山万山如火发。霞光万丈,耀眼的金色光芒喷薄而出,无比壮阔,案牍事务全都抛诸脑后。
站岗的士兵脸上也露出笑容。
郁恪心情不错,转头看了一眼楚棠。
初阳照耀下,楚棠微微阖眼,似乎在打着瞌睡。那张脸好像从未变过,容光胜雪,皎若明月。
郁恪的视线往下移动。楚棠的唇线极其柔和,连带他那份清冷仿佛都揉碎了,只看他唇部的时候,就觉得这人一定是温柔而薄情的。
然而事实上,楚棠这人,你说他温柔,他又冷情,说他薄情,他又分外容易心软。
三年前的除夕,他冲动之下偷亲了楚棠。那应该是让楚棠升起警惕心的开始。
郁恪垂下眼眸,笑意变得冷峻。
那晚他和楚棠说,他是冲动做错了事,请求楚棠原谅。确实,他冲动了,做错事了。
——若回到三年前,他必定不再那般鲁莽,让楚棠有离开他的机会。
望着远处的太阳,郁恪伸手抱住了楚棠肩膀。
楚棠一动,睁开了眼:“日出了吗?”
郁恪收回手,声音无异:“哥哥累了?”
楚棠揉了下眼睛:“果真上了年纪,睡着了也不知道。”
郁恪轻笑。
清醒后,楚棠那丝柔软的迷糊瞬间没有了,又恢复到平日的冷静:“陛下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