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一望如一消失的方向:“你是真的对他很上心。为什么?”
封如故:“何以见得?我只是爱看小和尚无地自容。”
荆三钗:“得了吧。从你被你师父捡回来我们便相识,你用不着跟我耍花腔。……你刚才是不想叫他开口说话,可对?”
荆三钗又道:“我走踏江湖道,不算百事通达,也算见识广博。那秃驴是寒山寺人,据我所知,寒山寺寺规向来谨严,还喜欢对寺规删删改改,直到去年,寺规共计一千八百零三十五条。其中一条有言,闭口禅期间破戒,乃是对佛不敬,是坏道之举,需自罚十鞭。你方才分明是怕他开口破戒,才句句抢白的,是也不是?”
封如故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啊,有这回事吗?”
荆三钗沉默半晌,看表情是在斟酌自己要不要抽死这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我昨夜喝得糊涂了,忘了问你。……他就是那个人吗?”
“哪个啊?”
荆三钗的脸扭曲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下了一口气:“就是在那个时候,你说,你不会死,你答应一个人要活着回到现世,接他回家的那个……”
封如故懒懒散散道:“忘记了。”
荆三钗见他油盐不进,气得跳脚,伸手抽他:“你给老子装什么傻!”
封如故抬起胳膊挡了一下,却像是被碰到了什么痛处,骤然抽了一口气。
荆三钗登时忘了恼怒:“怎么了?”
封如故卷起袖子,只见右腕上红了一大片,隐隐浮现出指痕白印。
荆三钗脸色微变:“……他伤了你?”
封如故翻着手腕吹气,满不在乎道:“他不敢。你难道忘了?我从小就不经打,摔一下磕一下就会这样。”
这倒是事实,封如故用剑是一把好手,同时却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玻璃人。
荆三钗啐他:“一个剑修,这般娇弱,还有脸自夸。”
封如故道:“为何不能自夸?我是天生的公子少爷,身娇体贵,像你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荆三钗:“……你倒是真不怕被我打死。”
封如故把袖子放下,遮住手腕,笑道:“不会,我欠你的债还没还清呢。”
……
另一边,如一脚步匆促,直到了僻静处,才站稳了脚步,闭目沉心。
初初听到那声“小红尘”时,如一恍然间竟真的以为是义父在叫他,一时乱了心神,冲去一看,唯余满心失望。
但那种轻松又慵懒的语气,又让如一想起了自己还小的时候。
——义父酒醉一场,拿筷子敲着自己的脑袋,笑着拿他为自己起的名字编词来唱,“游红尘,笑红尘,醉眼阅尽古今人。”第二日起来又觉得口渴,揽着枕头不肯起床,撒娇喊着头痛,一口一个“小红尘”,唤他倒水。
方才,云中君的口气,确然与义父唤自己时有些相像。
但如一想想,又觉得滑稽。
义父的脸,他难道会不认得?
许是太过想念的缘故,他竟把最不该认错的人认错了。
……
荆三钗看得出来,封如故跟那位叫如一的大和尚渊源不浅。
但既然他有意隐瞒,他也不好多嘴什么。
几人将小魔修安顿好后,便要离开。
荆三钗问封如故:“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封如故说:“去米脂山一趟。”
“米脂山?那倒不错。”荆三钗随口道,“这时节去,你们应该能赶上一场热闹盛事。”
“何事?”
荆三钗大叹:“他们三年一度的酬神祭典,就在这两日开始。听说规模极大,且神秘莫测,我一直想去见识一番,不过我近来事多,你还来给我添麻烦,看样子我也只能等下个三年了。”
……酬神?
就连罗浮春也听出了些端倪,与桑落久对视一眼。
那黑衣人连杀十六人后,在文三小姐悬颅的树下,放了一片榉树树叶。
寒山寺僧人陈尸的米脂山,恰是十六个被杀地点中唯一盛产毛榉叶的地方,而这地方,居然有一场听起来颇为可疑的盛事即将举行。
似乎……那黑衣人是在有意诱导他们的行动方向?
桑落久小声对封如故道:“师父,我们还去吗?”
左手持握烟枪的封如故含着烟嘴,没有回答桑落久的问题,而是转头问如一:“大师,我头痛得很,你决定去不去罢。”
桑落久不知师父为何要征询如一的意见,但还是转向如一:“……居士?”
如一本来静立在一侧不言不语,被点名后,也只是淡淡的一点头。
去。
那是寒山寺弟子无端惨死的地方,凶犯留下的线索既是有意指向于此,那他身为护寺之僧,便没有不去的道理。
……尽管他听到“酬神”二字时,心里便不可抑制地升上了一股厌烦和焦躁。
这股心绪,从他们来到米脂山下的水胜古城、听到酬神舞的唢呐声,便如蛇一样,冷冷缠上如一的心。
他面上不显,心中为佛不允的恶意却层层上涌。
如一厌烦一切神祗,以至于他初入佛堂,听到诵经声时,心中一度暴躁难耐。
其原因,要追溯到数年以前,他刚刚出生时。
二十三年前,他出生在一处偏僻远人的山中小村。
他呱呱坠地之日,亦是母亲血崩而亡之时。
父亲在母亲刚刚怀上身孕时无端暴死,他一落地,又带走了母亲。
此等孤星命局,本该遭人厌恶,但他的出生却并没有带来厄运,反倒成为了全家人的希望。
外祖父将身上还带着血、秽物和脐带的他,用襁褓囫囵包起,送到了山中庙祝处,奉上先生写好的生辰八字。
庙祝摸一摸他的额头,笑赞一声“好”,便将他抱入其中,以神水净身。
从此后,他便再没有见过包括外祖父在内的任何亲人。
他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一”。
因为他是为神而生的食料,就像一只圈在笼里的畜生,没有人闲到会给一只鸡或一头猪起名字。
村子里,有一个保佑了大家数十年的“神”。
神从数十年前便降临了这个村落,以呼风唤雨、复生草木的神术,保此地土地丰沃,居民不需多加劳力,便能坐收良田,安享乐业。
神的条件是,村民要修建一处祭台,定时祭献阴时阴刻出生的孩子,而他会将孩子的魂魄收到身边,叫孩子们做他的道童,替他做事,而孩子们也会吸取他身上的仙灵之气,不日魂魄便能登仙,成为仙童。
一边是哪怕不用费心劳作也能吃饱喝足的好日子,一边是想生多少就有多少的小孩,这闭塞山村里的民众自是不约而同地齐齐倒向前者。
阴时阴刻的孩子不好生,但大家齐心协力,群策群力,总能有办法。
村妇们自小受到教育,只要躺倒劈开腿,并懂得挑着时间生,受用不尽的好日子就能来了。
大多数山民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孩子能成为仙童,而人世中的他们,能过得幸福飨足,双方都能获得幸福,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也有山民好奇,去挖过所谓“仙童”的尸骨,发现他们也会腐烂生虫,化为白骨,没有任何“登仙”的征兆。
可那又怎么样?
能下雨、能带来丰收的神,就是好神。
在被山民恭恭敬敬地祭祀了数载后,神提出了新要求。
阴时阴刻出生的孩子固然是好,但最好的,是阴时阴刻出生、且长到九岁的童子,而且越“纯净”越好。
所谓的“纯净”,是指不通人言、不通世务,心智懵懂,不染杂质,灵魂通透的,真正的自然之子。
神的要求并不算过分,大家自然是要满足的。
于是,他们有了神庙,有了专门豢养孩子的庙祝。
哪家生了阴时阴刻的孩子,怕养出感情,便在孩子刚出生后就抱到庙祝这里,净身洗涤后,就由庙祝养起来,一直养到九岁,期间仍用阴时阴刻出生的婴孩祭祀,直到第一批被豢养的孩子长到九岁,山中便会召开酬神典礼,杀子祭神。
“一”自幼安静,少哭闹,且在褪去初生儿皱巴巴的样子后,眉眼甚是漂亮喜人,因此被庙祝顺利选入内堂。
所谓内堂,实则是一间巨大的牢室,只有一方楔着通铁条的小窗,用来透气。
他就在这间牢房里,和其他的祭品一起长大。
他们的饮食是整个村中最好的,每日三餐都由庙祝送进来。
他们只会唱酬神歌,这是他们在这里唯一可以“学习”的东西,每个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庙祝天天在外面唱,他们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便只能咿咿呀呀地跟着学。
除此之外,他们与外界唯一的接触,便是神庙外偶尔传来的村民聊天声。
他们有些聪明的,像是“一”,能勉强听得懂人话,却没有一个人能学会说话。
祭品们被养得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甚至对外面的世界不怎么感兴趣,觉得人本来就该这样像他们这样,哪里都不去。
孩子中,只有“一”喜欢看着外面,看着天际由弦而圆的月、偶尔在铁窗边栖息的麻雀,模糊地想,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为什么它们会动,为什么它们可以来了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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